即使擺明了告訴我他就是要勝過林夕遙、要抹掉我在“燈會”這種環(huán)境下對林夕遙的念想,方刈還是完完整整地做到了。
完整得到了后來,我根本就忘了他對我說過這些話,忘了他在以人心撬動既定局面。
雖然我想方刈也不會一直惦記此事,他只是單純的做得好??偠灾任以傧肫鹆窒b時,他已經(jīng)在我心中被方刈比得渣都不剩了。如果說方刈做了一百五十分,那林夕遙頂多只有三十分。
這三十分,也許還有十分是蕭家的功勞。真是奇了鬼怪,我當時到底為什么會喜歡林夕遙,因為他為了顧及我的觀感即使中了彈也在強忍?因為他撲過來給我擋刀子?
“方刈。”我叫住正在挑選紙燈籠的他,對,我想買紙燈籠,跟他撒嬌說要他和我一起挑,我想和他一起挑。
“怎么了?”他手上拿了一個折疊燈籠,淡黃色的。
“如果你殺了人,場面很血腥,你會讓我看見嗎?”
他不曾想我會問出這種問題,旋即笑了,我想他已經(jīng)明白我的意思。
“如果在我能控制的范圍,如果不影響你的安危,我不會讓你看見。”
回答得真是仔細,他恐怕也記起莊園春季宴會時的事了。
“即使你知道我不害怕?”
“哦?原來小憐不害怕啊?!彼佳矍迕鳎讲诺男σ馊缘M在嘴角,“就算你不害怕,我也不會讓那種場面刺激你的心神,除非我辦不到。”
我得到了滿意的答案。
所以我那時,只是需要一個替代品。
哪怕知道方刈只是把我交托給他,可我很不安。我像命運之河上隨波逐流的浮萍,因周遭境遇變得如驚弓之鳥,些許小事都足以令我草木皆兵。
我那時需要一個讓自己安心的依賴,而林夕遙雖然幾乎面面不如方刈,但他的性格和行為確實會讓那時的我覺得可靠——可不就是嗎,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與方刈做交換,他能不可靠?
我甩甩腦袋,為自己的情緒再次被他人利用感到可悲,我怎么是個這么多情的人,輕易就被小小的、根本毫無意義的情緒煽動,直到變成一場蝴蝶風暴。
我很害怕。
我很害怕,再次因為自己的情緒傷害方刈。
幸好他足夠強大,我這樣的螻蟻……撼動不了他的參天大樹。
與他最初認識的時候,我總會討厭他的強大,討厭手中握住他人命脈以為棋子的他,討厭隨心翻覆著我的心情的他。
討厭,非常討厭。
但我拒絕不了一個帶我一起看《道藏》的人。
對,我很討厭他的手段,可恰恰是他的手段,讓我討厭不起來他。
因為他有完善這些手段的本事,他確實讀得懂晦澀的《道藏》,他確實教了我社會里的“齊物論”,他不是只擅長于邏輯圈套。
應(yīng)該怪我自己太弱。而現(xiàn)在,我反而更加慶幸他是這樣的強大。
他足夠強大,愚蠢的我就傷害不了他了。
“我都選了五個了,你怎么還在發(fā)呆?”方刈拿著那一疊紙燈籠輕輕拍了我的腦袋,“剩下四個,你來選?!?p> 我搶過他手上的紙燈籠,淡黃、淺紅、淺藍、玫粉、青綠,上面畫著寫意花卉,最傳統(tǒng)的燈籠式樣。
我拿了三個淡黃色的,又拿了一個橘色,對他說挑好了。
方刈說我偷懶,自己在那胡思亂想,就等著他花心思挑選。
“才不是呢,”我爭辯,“你看,你挑了這么多彩色的,淡黃最淺,我正好拿一個橘色,再拿三個淡黃,這樣回家掛在花園時,將深淺顏色間隔著,才好看嘛!”
方刈揉揉我的頭發(fā),接受了我的辯解,“好,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剛才在想什么?”
剛才在想你是個討厭的人??!
可我沒勇氣這么說,支支吾吾著,含混不清地說是想起以前和他在學(xué)校的事。
“哦?想起以前討厭我的事?”
??!他這人!他這人怎么回事啊?
我已無退路,干脆皺起了臉,“對啊,你以前可討厭了?!?p> “證明小憐,一直就是個聰明人。殷商王族的血脈,果然非同凡響。”
他角度刁鉆的夸贊倒讓我始料未及,我呆問:“什么?”
他卻只用曖昧的語氣在我耳邊輕輕一句:“你說呢?”
“我是真的沒明白你在說什么!”
方刈拿著燈籠去結(jié)了賬,提著一個紅黃色條紋塑料袋回來。他知道我喜歡走在他右邊,離我還有幾步時,就已經(jīng)把塑料袋換了手。
等牽住了我,才回答道:“我稍使手段你就被我勾動心潮,這樣的你和普通女人有什么區(qū)別?但普通女人怎么可能在一無所知里蒙對我是個什么樣的人?說起來,你當時脫口而出那些話的時候,真的把我嚇了一跳啊?!?p> “我、我那時候,雖然真的是脫口而出,可我,可我那時就總覺得我以前好像認識你們這么些人……”他不提起這茬我都忘了,“難道不是因為我和方槿元認識的緣故嗎?”
“你直到被我洗掉記憶以前都不太清楚方槿元那樣的身份比之常人到底優(yōu)越到什么程度,何況被我洗掉記憶之后空白一片?你那時拼命找理由的樣子我都看在眼里,你,一直都認為我是那樣的人。”他原本牽著我的手溫柔地攏上我的肩膀,輕輕地摸著,捏著。
我另一側(cè)的肩膀和手臂都與他的身子相貼,羅綺珠璣盈列的夜市里,我竟聞見了沾在他發(fā)梢耳畔的、長久被沉香熏染而留下的氣息。
“方刈……”我最喜歡他身上的氣味,忍不住又貼了貼,想親他的耳垂。
“嗯?怎么了,小公主?”
“什,什么呀!”
“殷商王族的小公主,一眼就發(fā)現(xiàn)我這個姬家之后不是什么好人,好像也說得過去。”他低低笑著,在我耳邊說話時故意壓著嗓音,立時就把我的心念攪動出三春粉色。
這還不夠,他故意把我攏到游人疏落的路邊,放慢了腳步,低下頭來飛快而精準地咬了一口我的耳垂。
他下一秒就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被蜻蜓點水般的掠奪滿足,干脆將我擁進懷里親吻,根本不顧路人投來的目光。
“嗯……”過了好幾十秒,方刈終于滿足了,舔舔嘴唇,他雙眸里明明倒映著人間地上的萬千星辰,目光卻一刻都不肯從我身上移走。
我在他熾烈的目光里失去方向,許久許久才想起自己剛才想對他說的話,“就算一直知道你擅長手段,也不影響我覺得你很好?!?p> 而且,這樣的你,一定是可以好好保護自己的吧。
他也不爭辯,“小憐覺得我好就行。”
“嗯!我們回家吧,逛了好久,我累了……”
“好?!?p> 我們購買的折紙燈籠,是最傳統(tǒng)最樸素的式樣。先點起一個圓形小蠟燭,將融化的蠟汁滴在燈籠中間底部的錫箔小托墊后,迅速地把小蠟燭平放到蠟汁處,摁緊,等蠟汁凝固,蠟燭就粘穩(wěn)了。
蠟燭粘穩(wěn)之后,先用雙手從燈籠四周把壓得扁扁的折紙部位挑松,接著一手從側(cè)面按住燈籠底部,另一只手捏住橫跨燈籠頂部的細金屬絲提手,小心地將燈籠拉展,便算完成了。
張姨和林叔幫我們在兩根竹子之間系穩(wěn)了一根繩子,我負責點蠟燭和拉展燈籠,方刈負責把燈籠用小綢帶綁到繩子上,不一會兒,一排熒著彩色暖光的燈籠就系好了。
柔和的光照在花園里,離得最近的一圈翠竹就像鎏了薄金,在黑暗中顯出一份溫暖親密來,仿佛林間野戶的小家。
太湖石和松枝也不那么嚇人了,它們的輪廓被照亮,暖色之中甚至有些婀娜。我的腦海之中忽然有了一個畫面:富貴之家通宵達旦的宴會,大廳里的豪奢燭光一直照到花園,舞倦的妙齡女子和微醺的客人,相約在掩人耳目的大塊山石之后,借著從孔洞透來的微弱亮光看清了對方的臉……
“看著竟有些山林之趣,倒顯得它們沒那么丑了。”方刈轉(zhuǎn)了轉(zhuǎn)其中一個畫著水仙的燈籠,將有圖案的一面擺正,“小憐就喜歡這樣的?該不會是為了給我省錢才要買最便宜的吧?!?p> “怎么可能,你又不差這幾個錢。我就喜歡這種呀,中秋是傳統(tǒng)的節(jié)日,當然要最傳統(tǒng)、最市井、最簡單樸素的,又帶著些許因節(jié)日而與平常用物不同的應(yīng)節(jié)玩意,才是煙火人間嘛!”我說,“精致豪華的宮燈固然漂亮,但就沒了味道了。”
“嗯。倒也是。比起宮燈,這些更有人情味;比起復(fù)雜的電子燈籠,這些更有生活感?!?p> 我忽然想起方刈在燈市時提到過的、十幾年前的世界。
“十幾年前是什么樣子的呢?有時看到那時的照片、錄影,覺得大家都很開朗活躍、對生活充滿熱情,可現(xiàn)在……總覺得沒有那時的生活看起來有趣了?!蔽仪茸谥裣碌氖?,雙手懶懶地托著下巴,“到底是為什么呢?!?p> 方刈坐在我身邊,抬頭望了望夜空,今晚多云,瞧不見月亮。他說:“時代總會更迭,而這次……也許是科技發(fā)展得太快了吧??斓么蠹疫€沒反應(yīng)過來,周遭的世界就已經(jīng)被徹底改變?!?p> “科技發(fā)展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沒有什么必然的好與壞,應(yīng)時則需,過之則不及。只是這其中的度量非常人可以把控,所以才需要高頻的局部震亂來保持整體中庸?!?p> “我看很多人都說科技好,科技越發(fā)達,生活就越好?!?p> “從某種意義來說,這話不算完全的錯。只是很多人都不愿意、或者已經(jīng)無能認清一個事實:最高的科技,永遠不是為大眾服務(wù)的,而且在一般情況下,恰恰相反?!彼D(zhuǎn)頭與我對視,并沒有繼續(xù)把話說得過于直白,“我相信小憐聽得懂我的意思。”
我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