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黑暗人生里的夜明珠

　　樓房的外墻都是灰色的，有些瓷磚還脫落了，路旁倒是植被茂盛，春夏之交樹蔭繁茂，一看就知道已經(jīng)生長多年。許多一樓住戶們還種植了花草，小雀們甚至大膽地在人行道上跳躍啄食，蝴蝶在白花綠葉纏繞的棚架里飛舞旋繞，生機(jī)盎然。

　　昏暗的水泥樓道帶著一股老樓獨(dú)有的舊霉味，剝落的墻皮，塵封的信箱，專修下水道開鎖換鎖的涂鴉，各家門口的牛奶盒，閃動著數(shù)字的電表……

　　方刈的房子在二樓，從外面看去平平無奇，門把上的金屬涂層有點(diǎn)銹蝕，大門上還有小廣告被鏟掉后留下的痕跡。

　　“這是你的房子??？”我問他。

　　“嗯?！?p>　　鑰匙轉(zhuǎn)動，大門應(yīng)聲而開，房子不大，屋內(nèi)屋外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暗褐色的紫檀地板，正對著大屏電視的一套布藝沙發(fā)前鋪著柔軟的白色毛絨地毯，地毯角壓著一座金色矮博山爐，側(cè)面一張貴妃榻上堆了薄毯和枕頭被褥；沿墻而立的一排黃花梨博古架上放的竟然是飲料、零食和一摞一摞的游戲盤，我回望那張奶白色地毯，上面散落的五顏六色果然不是書籍，而是……游戲碟和手柄。

　　“你……”我目瞪口呆，“方刈你居然……”

　　他回過頭來，雙眼亮晶晶的，輕松而得意，“怎么樣，是不是看起來就很爽？”

　　“嗯，是很舒服。只是沒想到你居然這么喜歡打游戲?！?p>　　“沒有男人不喜歡吧?！彼麖谋淅锬贸鰜硪还蘅蓸房Φ卮蜷_了，扶著冰箱門問我：“小憐要不要？”

　　我搖搖頭，“不是很想喝。”

　　“真的很爽啊。”

　　“你喝吧。”我看著他癱在沙發(fā)，手搭在一個鼓鼓囊囊的貓咪形狀抱枕上，忍不住笑了，“第一次發(fā)現(xiàn)你這么可愛，像個大學(xué)生?！?p>　　“嗯？”他的嘴唇離開了易拉罐沿，好像有點(diǎn)不高興了，“你的意思是，我平時(shí)看起來像個大叔？”

　　“沒有啊！”我趕忙辯解，“平時(shí)是成熟穩(wěn)重的翩翩公子嘛?！?p>　　他仰頭灌下半罐飲料，朝我眨眨眼，“這個樣子只會讓你看到。”

　　趁他喝飲料的空隙，我趕緊搶占浴室洗了個澡，這座城市似乎挺干燥的，勝在空氣也就清爽不少。屋里雖然沒有開空調(diào)，但洗完澡出來，已經(jīng)覺得整個人都輕盈了。

　　方刈從水壺里倒給我一杯淺白色的茶，我聞了聞，味道很熟悉。

　　“知道你不喜歡喝飲料，剛才煮了薏仁茶。”他很及時(shí)的解答了我的疑惑，“那邊氣候濕熱，又正當(dāng)夏天，喝點(diǎn)這個，可以舒服點(diǎn)。”

　　我瞥見玻璃水壺邊還有一個小搗盅，想必是他特意把薏仁搗成了沫子，才能這么快煮成薏仁茶。

　　“說起來，我的藥吃完了?！蔽遗踔?，溫度居然也剛剛好，幾口喝完，渾身都變得輕松，“昨天剛吃完的，你該不會是算準(zhǔn)了時(shí)間來接我的吧？”

　　“我算這種無聊事做什么。藥吃完就行，春天已經(jīng)過去了?！彼轿疑磉叄齑綆缀跻N在我耳邊，“現(xiàn)在你只要……吃我就好了?！?p>　　我臉上一熱，一下蹭到了他懷里。

　　方刈很克制，說見面第一天，不能就這樣糊弄過去，晚上要帶我出去吃好吃的。

　　這里的天氣比起海邊要舒適得多，日落得也晚，我們傍晚時(shí)分出發(fā)，在敞篷車上抬頭便能看見緋紅色的云霞。

　　裁剪成牽牛花朵形狀的素縐紗衣袖在風(fēng)里像金魚的漂亮尾鰭，漸次亮起的霓虹燈光照亮散在座椅的裙擺上的金銀線刺繡花樣——是一幅完完整整的二十八宿星圖。

　　方刈遞給我這條裙子時(shí)，我看樣式并不驚世駭俗，以為只是普通的紗裙，直到換上后在等身鏡前轉(zhuǎn)了個圈，才發(fā)現(xiàn)上面的刺繡并不是當(dāng)下流行的胡亂拼湊的星座圖。

　　我不太舍得穿，想換身衣服，方刈自然不肯，說特意為我定做了這身裙子，就想今天看。

　　我對他說，覺得將漫天星宿穿在身上，實(shí)在太過張狂了。

　　他笑著問我，不是還要以日月為連璧、以星辰為珠璣，怎么連裙子都不敢穿。

　　真是斷章取義，顛倒黑白。

　　不過是吹萬之一，哪有稱量星宿的本事和氣派，我是喜歡這條裙子，只是穿起來沒什么底氣。

　　方刈沒有去什么高級餐廳，把我?guī)У嚼铣菂^(qū)，這里很多小攤小店，全都油油辣辣的，勾人胃口。一路上又是鐵板魷魚，又是麻辣串串，還有炒花蛤，烙餅卷菜，炸面果子……大都又香又辣，我故意在每個攤上只買一點(diǎn)，這樣就可以嘗好多種了。

　　最后他帶我來到一家面館，破破落落的，但是香氣撲鼻，一聞便知好吃。

　　方刈熟練地要了兩碗湯面，老板應(yīng)了聲，三五分鐘就把面端上來了，香濃的湯，米色的扯面，醬汁鹵肉，蔥花香菜，暗紅色的辣椒，一切都是這么的溫厚樸實(shí)，簡單幸福。

　　店里的大背頭電視機(jī)播放著新聞，我聽著播音員字正腔圓地報(bào)道離我的生活十萬八千里外的事，抬眼看見方刈用筷子夾著面吃，連嘴唇上都沾了橘紅色的油，不由得生了幻想。

　　如果我和他是一對普通的情侶，在城市里努力活著努力奮斗，為了長相廝守，為了給對方一個力所能及的家……

　　我與他，只需要做到努力工作就好了，就能幸福的在一起了，那……多令人向往啊。

　　明知生活不可能如我所想的這么簡單，我還是會有這樣的希冀。

　　這就是“圍城”吧。

　　不管在社會里是什么角色，生活都不會輕而易舉地美好。每個角色都有快樂和苦楚，只是貪得無厭的我們總是很難看到所有事情的兩面性，于是我們都不快樂，都郁悶于為何自己就是這么倒霉——其實(shí)只要稍稍一想，也許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幸運(yùn)了。

　　“小憐覺得好吃嗎？”方刈問我。

　　“好吃！”我點(diǎn)頭如搗蒜，用表面的黑漆都已經(jīng)開裂的筷子不斷地夾著面往嘴里送，還會故意卷上蔥和香菜增添風(fēng)味，“太好吃了！太香了，面也筋道。還好你要了大碗，不然都不夠吃的呢。”

　　他朝我微微笑了，在面館功率不足的白熾燈下，好像一朵月光色的曇花。

　　“多吃點(diǎn)，要是不夠，就再要一份?！?p>　　“哪吃得了那么多呀！”我和他說了剛才的想法，和他說，覺得很幸福。

　　這樣的時(shí)刻，很幸福，幸福得我要挑詞揀句，才不至于一開口就把自己感動得落淚。

　　方刈含笑聽完，說：“以后不管你要什么，我都會給你，不管你想怎么樣，我都替你達(dá)成?！?p>　　“好大的口氣呀，”我知道他是在哄我，但還是因他愿意討我歡心而感到高興，故意撒癡說：“那你不要當(dāng)家主了，我想和你一起住在這種破破舊舊的地方，過庸庸俗俗的生活?！?p>　　“好。我記住了?！彼苷J(rèn)真，好像真的要去踐行似的。

　　我連忙說：“我開玩笑的啦！你有你的人生，我只是說一說，只是想告訴你，這里的東西都很好吃，和你一起都很開心！”

　　萬萬沒想到，脫口而出的話還沒說完，眼淚就啪嗒幾下掉進(jìn)了面碗里。

　　我連忙低頭擠了擠眼睛，壓住了心中莫名其妙的顫抖，抬起頭朝方刈扯起嘴角，“嘿嘿～”

　　“……小憐?！彼畔驴曜游兆×宋业氖?，好像在嘆息，又好像在笑，“傻?！?p>　　飯后，我買了一根鹽水菠蘿舉在手里邊走邊吃，比坐在明亮堂皇的店里吃精致的巧克力脆餅牛奶雪糕還要幸福。老城區(qū)很吸引我，廉價(jià)日用品店，滿目假名牌的服裝店，大排檔，肉菜攤，水果攤，賣傳統(tǒng)糕點(diǎn)的糖果子店，亮著曖昧燈光的理發(fā)店，僅開了窗口的小賣部，花卉盆栽攤，甚至連賣金魚賣寵物的都有，我根本移不開眼睛，要緊緊牽住方刈才不至于走丟。

　　我稱了一袋酥餅，紅豆餡的，拿在手上嘗了一塊，酥酥甜甜，是真實(shí)樸素的幸福味道。

　　“嘗嘗這個！”我把剩下半牙酥餅塞到方刈嘴里，“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他細(xì)細(xì)咀嚼，“好吃?！?p>　　“真的呀！”我知道他不愛甜食，是想著這酥餅不算太甜，而且想要他吃才給他的。

　　因?yàn)槭羌t豆啊。

　　我忽然滿懷少女心事，“那你吃過我給你的紅豆，可就不能忘了我了。”

　　“嗯?！彼c我十指相交的手，又使力緊了緊，“不會忘記你的。”

　　在城里住了小一周，方刈竟然還記著給我補(bǔ)辦生日派對的事，我聽聞他請了許多人，有些緊張?？蛇@個人早早就訂好飯店發(fā)過請柬了，我沒有當(dāng)鴕鳥的余地，只好努力做著心理建設(shè)。

　　結(jié)果到了今日，派對馬上要開始了，當(dāng)造型師幫我做最后的發(fā)型整理時(shí)，一旁穿戴完畢正在圍觀的他忽然悠悠開口：“其實(shí)，我只請了你我都認(rèn)識的人?！?p>　　“??？”我有點(diǎn)愣，隨即意識到他又逗我，“你！你還真是一如既往滿嘴胡言，一點(diǎn)都不可信！”

　　“哪有？三人成眾，可不就是許多人嗎？”他真是機(jī)靈得很，“不要那么緊張，只是給你辦著玩而已?！?p>　　造型師恭敬地對方刈說，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做好了。

　　吹得微微卷曲的長發(fā)被挽成一個松松的發(fā)髻，我走到落地鏡前仔細(xì)看了看妝容，嗯，真像——精致的東方人偶。

　　“方刈——”我回頭想叫他來看，他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走到我身后了，手里隨意地拿著一個錦盒。

　　“小憐真好看?！彼R子里的我，漫不經(jīng)心地打開盒子，我明顯地看到盒子里有異樣的亮光。

　　是一支金色花絲睡蓮發(fā)簪，半綻的睡蓮如同美人醉酒，又似玉山將傾；簪頭墜了一顆極其碩大的珍珠，其下鉤連有三股珍珠流蘇，那些珍珠由小到大，光澤流轉(zhuǎn)，璀璨輝煌，動搖滿室華彩。

　　方刈將簪子插進(jìn)發(fā)髻固定好，松松挽就的發(fā)髻立時(shí)被沉沉的簪子墜得歪了，只要我稍稍偏過臉，便聽得一陣珠玉玲瓏。

　　“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fēng)?！狈截子H了親我的脖子，在我耳邊低聲，“我把家中庫房所有夜明珠拿來做了這支簪子，小憐喜歡嗎？”

　　“太，太奢靡了吧？！”

　　“喜不喜歡？”他追問。

　　“喜歡。”我承認(rèn)。

　　“小憐就像我黑暗人生里的一串夜明珠，我喜歡你。”他摟住我的腰，下巴輕輕靠在我的肩窩，“以后小憐想要什么，我都會給你的。”

　　“珠玉都是身外之物，我只是想和你一起，你不要再扔下我一個人了?！?p>　　我不敢哭，怕弄花剛化好的精致妝容。

　　“嗯。絕對不會了。從今往后，我會——和你一直在一起?！?p>　?。ǖ谝痪硗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