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麻麻木木地,沉墜感像是不小心多睡了小半日的懵懂,我動了動手臂,是柔軟而溫暖的觸感。
尚未睜開眼睛,房間里濃烈的藥味已經(jīng)沖入鼻間,嗆得我連聲幾下咳嗽,好不容易咽下一口唾液,奇特的香味與詭異的回甘讓我眉頭緊皺。
頭暈與絞痛漸漸散去,我真真切切地聽到了他的聲音。
方刈手上還端著一只青瓷湯碗,濃郁的藥味正是來自此處。
“嘔……”感覺肚子脹脹的,難道……“你喂我喝了多少碗藥?。∥以趬衾锒际且还蛇@個味道。”
他眉頭緊鎖,大概是想繼續(xù)喂我喝完手中的藥,聽我這么說后,卻將碗放下了,“你做了什么夢?”
“唔……”我努力回憶著那些畫面,想要盡量清晰地講給他聽,“在一個地方,到處都是蛇蟲蟻獸在互相撕咬,然后,然后我……我把它們都殺死了……”
方刈聽畢一言不發(fā)地將我按入懷中,用下巴輕輕蹭著我的頭頂,雙手緊緊抱著我的肩膀。
“‘龍’要蘇醒了?!比~言的聲音從一旁幽幽傳來,“我之前一直好奇,以你的水平,怎么可能區(qū)區(qū)一篇銘文就會讓她陷入混亂,看來我們低估了它的成熟速度?!?p> “記憶?所以我看到的那些……都是真的,是我經(jīng)歷過的事情嗎?”
“不。”方刈的聲音很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了葉言的話,很有些低落,“那些……是‘龍’的經(jīng)歷。”
他忽然想起放在床頭柜上的藥碗,急忙端來讓我喝掉,“你的身體沒有大礙,只是偶爾會有些精神不適,我在呢,別怕?!?p> 關(guān)于‘龍’的許多事他之前從沒告訴我,我有非常多的問題,方刈卻不愿意再回答我了。
“你別為難他了?!比~言鮮有地替方刈說了話,“有很多事,知道了對你并沒有任何好處,還會刺激‘龍’,從而影響你的精神和肉體。我們對‘龍’的了解只有冰山一角,你的情況如果再惡化,他未必會有那樣的回天之力將你救回來?!?p> 從那之后,我的腦海中偶爾就會浮現(xiàn)起一些破碎的畫面和片段,直覺告訴我,那是我失去的記憶。方刈不知道什么時候收走了留下的那卷《歸藏》,也沒有再特意讓我看書或者叫葉言給我上課,反倒開始每天都讓人送來各種時尚物品供我挑選。我一開始還會好奇地瞧瞧都是些什么,可沒幾天就已經(jīng)積累了十分煩躁,“我又用不了那么多東西!”我向他吐槽。
我知道他是想通過物質(zhì)讓我放松精神,因為可很多事情并不是那樣簡單的邏輯,經(jīng)歷也許很快就會被遺忘,已經(jīng)擁有的思想?yún)s很難被抹去。
不過我自己倒是找到了一個好辦法——看漫畫。
并不是故事多么的跌宕有趣,而是那些狗血故事明明尷尬又可笑,還要一本正經(jīng)地進行著劇情,也不知道作者是不是故意以此逗人開心的。
我已經(jīng)看了無數(shù)部諸如“冷血魔王愛上弱小人類”、“帥氣校草傾心窮苦女孩”、“傲嬌總裁沉迷打工小妹”這種漫畫了,可它們也實在很厲害,每次總有超乎我想象的尬點,真是太上頭了。
當然早就被方刈發(fā)現(xiàn)了我在看這種精神癮品,他又氣又笑,想罵我弱智又舍不得,最終只是輕輕按了按我的腦袋。
今天他依常忙碌,我也依常窩在一旁的沙發(fā)上看漫畫。
“又看的什么亂七八糟故事?”方刈趁休息期間從文件堆里抬起頭,一邊啜了口茶一邊望向我,“看看你這個傻樣子。”
我羞于被他發(fā)現(xiàn)手上的少女漫畫,趕緊關(guān)掉了屏幕,身子一歪倒在沙發(fā)上,“哎呀,看得好困啊,我要睡覺了?!?p> 他輕輕一笑,隨后說:“那你快睡,晚上和我出去一趟?!?p> “去哪里?”
“吃飯?!?p> “?。颗丁俏宜伺?,晚安?!?p> “嗯?!?p> 我伸了伸腳將沙發(fā)另一端團著的毛毯勾到手邊展開蓋好,最近方刈沒有在屋子里熏香了,今天擺在屋內(nèi)的是茉莉和檸檬葉,清新的味道恰似在剛修剪過的夏季庭園閑逛時,不小心沾了草木膏腴的蕾絲陽傘投下的一片花蔭。
疲倦之中,在睡著的邊緣時,我好像忽然明白話本故事里為何會有美人花下這樣的情趣了。
從方刈讓我換上那條長及腳背的銀藍漸色綢緞紗裙時我就應(yīng)該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吃飯”絕不是吃飯那么簡單,大概是因為下午睡懵了,直到車子停在一座市區(qū)中心的三層紅漆木樓院前,我也沒有意識到有什么不妥。
進了室內(nèi)我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這分明是一場宴會!
可能漫畫看久了,眼睛有點酸澀,可我又不敢動手去揉,只好強打精神,問方刈帶我來這種地方做什么。
“吃飯啊?!彼舆^服務(wù)生手上的兩杯飲料,將裝著果汁的那一只遞給我,“你跟著我,不要亂跑?!?p> 我忙點點頭,這里到處都是打扮得體的男男女女,我才不敢亂跑呢,萬一惹出什么事來可就太麻煩了。
一路和他搭話的人實在不少,我舉著那小半杯蘋果汁,有點不知所措,只好躲在方刈身后聽他們聊些我不懂的話題。
過了好一會兒才總算有些告一段落的架勢,我張了張嘴正想問他什么時候才能吃飯,然而還沒說出半個字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哎呀,老板在這里啊?!币晃淮┲萍t色禮服的女孩子牽了一個比她略矮一點點的年輕男子攔到我們前面,她的眼睛大而深邃,唇上一點玫瑰枯紅,眼睛下點著一顆小巧的淚痣,一頭深棕色的長卷發(fā)因奔跑而微微散亂,可愛又靈氣,像上世紀末的電影明星。
她實在是我喜歡的長相類型,甚至連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盯著她看,直到她望向了我,如珠如玉的聲音爽快又不失女子嬌柔,“咦,你好好看啊……”
她拉著男子的手還未放開,往前半步湊近躲在方刈身后的我,“嗯……總覺得你看起來好眼熟,可是我應(yīng)該沒有見過你吧?”
“孟雨晴,她是葉憐?!狈截鬃プ∥业氖?,把我往自己身邊又拉了拉,一邊向我介紹說這就是他手底下負責藏品采買的人。
我登時露出崇拜的眼神,沒想到這位活潑的漂亮姐姐居然這么厲害。
方刈忍俊不禁,“漂亮姐姐?你的年紀可比人家要大……”
“?。堪 缓靡馑及 蔽覍擂畏浅?,因為方刈從那之后沒有告訴過我我的實際年齡,我也并不在乎這種問題,反正看起來又不老。
孟雨晴看起來隨性,察言觀色的本事倒是一絕,嘻嘻笑了幾聲,便問我要不要一起先吃點東西。
或者說這也未必真的是通過察言觀色得出的結(jié)論,畢竟稍稍一用邏輯便知,我這么害羞的人,剛才肯定一直跟在方刈身后,而方刈的身份在此,肯定很多人前來寒暄,肯定無暇顧及到我,這么一想,我必然已經(jīng)又累又餓了。
方刈本來打算讓孟雨晴帶我去吃飯,說自己還有些人需要一見,然而孟雨晴卻笑了,“我聽爺爺說,你連和她逛博物館都放心不下,這才過了幾個月,把她帶來一個全是陌生人的宴會上就舍得扔到別人手里了,哎……真是本性難移?!?p> “不是——”方刈抓緊了我的手,才發(fā)現(xiàn)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多么像一個著急辯白的小男生,他低低咳嗽兩聲,“小憐,我——”
我手下輕輕一捏以示安撫,“你不急的話先吃點東西再去嘛,也這么晚了?!?p> 不知是否是幻覺,我竟然留意到孟雨晴向我眨了眨一邊眼睛,仿佛是感激。
孟雨晴帶著的那個男子看著只有二十來歲,打扮得很時尚,神情卻比我還要拘束,似乎很不擅長這種場合,雖然他一直在很努力地和方刈搭話,好像還……很崇拜他的樣子?!
我埋頭吃著碟子里的烤蘆筍,烤得微焦的尖尖末端,配上酸甜的醬汁,一咬下去的鮮嫩口感真是讓人欲罷不能。
“不要光吃菜。”方刈將一碟切好的牛排推到我手邊。
在轉(zhuǎn)頭望向他時,我的余光之中,看到了孟雨晴和那個男子同時露出震驚的表情。
孟雨晴真是快人快語,她拍了拍身邊之人,毫無顧忌:“你看看,這就是你和別人的差距,也就是一條銀河那么寬吧?!?p> 我以為孟雨晴是在暗示他給自己切牛排,結(jié)果男子小雞啄米一般點頭之后,她繼續(xù)熟練地卷著碟里的意面吃,并無要人照拂的意思。
孟雨晴的纖纖玉手握著那只閃著銀光的叉子,手腕翻轉(zhuǎn)之間,蘸著奶油松露的長條意面已在叉子上卷了三卷,仿佛一顆精致的龍須酥糖。她柔軟蓬松的卷發(fā)、酒紅綢緞的禮服、脖子與耳邊的碎亂星光,以及眉眼之間的郁郁情愫,都在她不經(jīng)意將跌落的發(fā)絲撩撥至耳后時,變成了一幅優(yōu)雅的上世紀廣告畫。
她的氣質(zhì)并不強勢,甚至有些柔媚,只是那獨上高樓的寂寞愈發(fā)顯出她的遺世獨立——孤獨,但是卻不需要任何人。
我猜想她大概是喜歡身邊那個男子的,否則她這樣有著良好修養(yǎng)與漂亮外表的人,怎么會將一看就是普通人的他帶來這種地方,還如此照顧?
我衷心希望她不是旦為朝云暮為行雨的巫山神女,將終年的期待交付給無常的人類君王。但若神女本身以此已為快樂,也未嘗不可。
思及至此,我切下最后一根烤蘆筍——我覺得應(yīng)該是烤得最好最香,不舍得吃的那根——的筍尖,遞到方刈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