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見我總愛拿他的報紙看娛樂時尚版面,還是想借此轉移我對失憶的注意力,方刈從一開始的出言嫌棄到無聲皺眉,再到后來直接訂了數(shù)本時尚雜志啪啦一聲扔到我懷里,“每天把送來的書看完,可以看雜志?!彼缡钦f。
隨后,每天送來的書就從原本的“隨便挑幾本我看”變成了“今天看這套,不懂就問”。
所謂一套,通常都是整整齊齊的十幾二十本,雖然大多是宣紙印刷的線裝小本,其實只相當于普通裝訂的一冊書,可他盡挑了晦澀難懂、密密麻麻的明清刊本,甚至還有不知道從哪里找來的手抄本。
十個字里可能就有一個字不認識,哪怕認全了,也時常不知如何斷句,總算斷了句,每個字也認識了,可連起來又不知道究竟什么意思……
我初時只是賭氣,賭氣想獲得代表“獎勵”的雜志,賭氣自己并非如大多數(shù)我看不起的貪玩好動的年輕人一樣沉不下心讀書,拼了命也要把方刈讓人送來的書讀完,一天下來讀得我兩眼昏花,腦子都迷迷糊糊,只剩下書里那似懂非懂的文字。
是啊,現(xiàn)在,我可根本沒空為自己的失憶糾結難過了,失憶又怎樣呢,不失憶也未必會比現(xiàn)在好,世界比我認為的要大得多得多,不了解世界,和失憶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書讀著讀著,夏天就過了大半,這天方刈給我扔來一部手機,說是讓我解悶——那好像是廣告里賣得風靡全球的最新款手機,我在手機店廣告畫上也見過很多次,售價高昂,不過是聯(lián)絡用的工具而已,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
我把手機扔回沙發(fā),“我有手機,要這干嘛?”
他笑了一下,仿佛在笑我呆,又仿佛在笑我蠢,又或者兩者皆有。他說:“自拍啊,還可以下點有趣的應用玩一玩。這個的硬件比你的手機要好?!?p> 我白他一眼,自拍?
有什么好自拍的。
我驕傲地將頭轉過三十度角,“我才不需要用自拍來尋找自我認同。”
他坐到我身邊,從沙發(fā)的縫里將手機撿回來,打開了攝像頭。
“你干嘛!”我捂住自己因沉迷看書而精神不振的臉,瘋狂躲避鏡頭,眼看躲不過,干脆直接躺倒,將臉埋進松軟的沙發(fā)。
“轉過來。”他舉著手機,靠到我身邊,“不轉過來,我可就要……”
腰間異常的癢,我渾身一顫,他趁我捂住臉的雙手松了,直接把我翻了個身,用手肘將我的雙臂壓在沙發(fā)上,輕而易舉地拿手機拍了張照片。
只是——那好像并不是他給我的手機,而是,他自己的。
“啊啊啊啊?。∧愣寂牧耸裁窗?!”我像只八爪魚,對他的手機進行瘋狂的纏繞式搶奪,“你偷拍我!把手機給我!”
方刈按住躁動不止的我,將手機屏幕轉過來,展在我面前。
屏幕中的人一頭黑色長發(fā)微微散亂,睜大的眼睛因驚惶而顯得有些可憐,嘴唇上殘留著的淡淡水紅襯著粉白皮膚,與凌亂的衣領、半露的瘦肩一起,組成了一幅香艷的小畫。
我迅速地戳了兩下手機屏幕,將照片刪掉了。
方刈看著我笑了,我突然想到,手機相冊里還有一個叫做——最近刪除。
“你亂拍什么照片!”我心中莫名的煩躁,不知為何對他這個行為很反感。
方刈見我不高興,在我面前把相冊里的最近刪除清空了,“逗你玩而已,不能逗?”
“請你尊重我?!蔽易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我明明不想拍照,你這種行為,就像是——把我強了一樣?!?p> “我沒有那個意思。這明明是情侶間都會開的小玩笑而已,還是說……”他眉頭微微一皺,像是秋風吹過枯荷荷塘,蕭瑟,“讓你想起了什么?”
“什么……?”我疑惑地看他,“我想起什么……”
頭痛。
我什么都記不得。
不過他這么一提醒,好像確實……
可是什么也沒有。
“不知道。只是這種感覺,并不好受?!蔽液莺菖牧藘上潞竽X勺,“如果……如果你想拍,和我說就是了……對不起,剛才是我情緒沖動了……”
“嗯?!?p> 他垂下眼簾,像是不甘,像是失望,像是一個孩子鼓足了勇氣,卻仍然沒有成功說服父母為他買一件喜歡的玩具。
我心中仿佛被一張新抽出的A4紙劃了一下,劃破了血痕隱隱。從他手中搶過手機,我打開攝像頭,大膽地抱住他,趴在他肩膀上,眼睛一眨,拍好了兩張照片。
“給你!”我將手機塞回他手里,他前后翻看了好幾次我的照片,終于露出笑意。
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想看到他皺眉的樣子,看他笑時,我總是覺得很開心。眉間一點春皺,自然是要東風吹散。可能春天總是慣于百花自覺地為它盛開,畢竟主動要求百花盛開的,只有傲慢的人間帝王。
他不說,我也能明白。我知道他并非故意想要冒犯我,他可能只是想獲取一件喜歡之物。
我們會覺得被對方冒犯,是因為對方踐踏了我們所不容的領域,我們就此感受到的冒犯,當然不可能讓本人感覺到開心??擅總€人心中的準則畢竟不同,對方是否真的想要冒犯,大概不能單獨用一件事情去評判。
若真是他人的紙牌,他人的玩具,哪怕紙牌和玩具本身再如何認為自己是童話世界里的自由角色,結果不還是被上帝拿著火把照出的影子嗎。
我突然想明白了。
“對不起啊,方刈?!蔽矣终f了一遍,“我猜可能那是你的習慣,你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你下次好好和我說,我一定會理解的?!?p> “嗯。我只是和你開個玩笑而已,這么小的事,別放在心上了?!?p> 我討好地窩在他身邊,方刈摸摸我的頭發(fā),給我遞來一本雜志。
我一邊等著送上來的晚飯,一邊翻閱雜志。
精致的淡橘粉色紗質禮服裙,據(jù)說用了七十米的面料;與博物館聯(lián)名的限量款彩妝品,盒子上是浮雕的蘇美爾石板畫;女明星踩著的細高跟,內衣模特身上的蕾絲吊帶裙,漂亮時尚達人教著如何卷出松散誘人的頭發(fā)……
我物欲不算旺盛,看雜志并非是為了各種品牌新品,只是想學這些漂亮姐姐如何顛倒眾生。
正沉醉地欣賞著內衣模特豐滿圓潤的酥胸,覺得怎么都看不夠,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方刈也扭頭在看。
“你自己沒有嗎?”
我被他嚇了一大跳,啪地就合上了雜志,雙頰微熱,“我……”
他輕笑,“色情?!?p> “方刈!”我可能是惱羞成怒,炸毛一樣轉過身去,雙手支在沙發(fā)上和他理論,“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不要把自己的齷齪想法加在我身上!”
“是你自己不愿意直面人性?!彼拖骂^,鼻尖幾乎要與我的相碰,用淡淡的語氣,說著石破天驚的話:“你剛才已經(jīng)看了兩分鐘了——是有多寂寞,有多需要疏解情欲——才讓你盯著人家的胸部看那么久?”
他忽然摟住我的腰,嘴唇毫無預兆地,輕輕軟軟地與我的相碰,像楊花依依拂岸,像麝煙溶溶透帳,似無情又似有情,清淡而纏綿。
“如果你想,我不介意幫你……”
“你,你不要自作聰明,自作多情!”
我推開他,差點因為反作用力栽下沙發(fā)。
其實我很眷戀。
眷戀他衣服上的香氣,眷戀他微暖的體溫,眷戀他親密的低語。
算了。
有時候,親密的欲望就像秘密,藏起來,埋在心里,才是最好的。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幫你——找個嫩模?!?p> 我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就像打翻了廚房的調料盒,五顏六色,酸甜苦辣咸。
我將雜志扔到了他臉上,“你給你自己找一個吧?!?p> 他哈哈笑著,翻看了幾眼雜志,可能是覺得愚蠢而無聊,隨手將它扔回沙發(fā)。
今晚的晚飯不知為何特別慢,我見方刈已經(jīng)靠著躺椅閉目養(yǎng)神,便試探性地問:“可以開電視嗎?”
“如果你會開的話?!?p> ???我不服氣地一頓操作,電視上總算出現(xiàn)了畫面,并且正播著娛樂新聞——一對明星夫婦在愛琴海上的游輪里舉行婚禮。
“怎么又是他們,我看的每一本雜志里面都有他們的戀愛筆記?!蔽覠┰?,這密集的轟炸,就算是如何的俊男美女,也讓人心生不耐。
方刈微微睜眼,隨即一聲冷笑,“真會吹?!?p> “嗯?你說什么。”
他閉上眼睛,就像凌駕百花的東君,明明是看不起人,偏偏傲骨凌風,自有一番居高臨下的氣度,讓人根本討厭不來。
“你沒聽到嗎?”方刈語氣風流,滿是不屑,“不過花了幾十萬塊錢買的首飾,也好意思拿出來做文章?”
原來是看不起人家頭上的鉆石王冠,想想也是,鉆石不過是泛泛之物,他不喜歡很正常。
“拋開別的一切不論,這個王冠也還湊合吧,至少不難看?!?p> “你想要?”
“不想。”
“我想也是,你怎么會這么沒有品味。我只是覺得他們很可笑,明明家財萬貫,一面到處宣耀如何喜歡寵愛,一面卻連更好的都不舍得給?!彼D了一頓,語氣益發(fā)尖銳,“動動手指就給得起的都不愿意,何況其他?!?p> “我看了他們從開始到現(xiàn)在的戀愛筆記,感覺就是一場套路,說到底不就是想通過炒熱度賺錢嗎?把感情營銷強行塞到所有人嘴里已經(jīng)夠過分夠無聊了,虧他們還演得情真意切,以為全世界都是傻子?!?p> “那看來他們真的很蠢,連你這個傻子都沒騙過?!?p> “仗著有權有勢,買斷節(jié)目和雜志報道,以這種方式逼對方就范,我真的很不恥?!?p> “也可能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p> “可挨的那方,就因為被看上了……如果不愿挨,自己喜歡的路都會不好走吧。這樣很過分,很不公平啊?!?p> “呵……還好吧?!?p> 門外傳來管家的詢問,方刈坐起身示意他進來。
桐木推車上整齊地放了兩盤食物,管家先揭開了罩著的銀蓋,把碟子穩(wěn)穩(wěn)地端到我和方刈面前。
“世上還有多少人為裹腹奔走,他們錦衣玉食,何來過分不公?”方刈將叉子穿透一片煙熏三文魚卷,舉在燈下,似笑非笑,“至少,他們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