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后，方刈把我送回宿舍區(qū)大門，我向他道了謝，踏著月光獨自回家。
我很享受、很珍惜和他一起的時光，因為很快樂，好像點滴的涓流沁潤心田。大概真是喜歡他，想依賴他，想和他……有更多劇情的吧?？晌矣种浪@樣的人與我云泥之別，我的內(nèi)心——其實是恐懼的。
對他“這種人”，有莫名的恐懼。
我能感覺得到他的能力，他手中握著的東西，比起那些女孩子們對他和他手中之物的趨之若鶩、前仆后繼，從某種方面來說，我更想有多遠(yuǎn)躲多遠(yuǎn)。
戀愛游戲里有一種屬性的男主角，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一般最能引玩家摧眉折腰深陷其中，而現(xiàn)實又何嘗不是呢。
是基因里對“活著”，對“舒適”，對“食物鏈更上層”的渴望吧。
當(dāng)沒有這樣的選擇和機會時，人人都愛吹擂眾生平等，人人都恨極了那些手握珠玉的上位者，可一旦為這些上位者們所驅(qū)策的機會放到面前時，不管是為名為利，還是為什么更原始更齷齪的東西，這些平日里嚷嚷著仇權(quán)恨貴的人，不照樣前仆后繼，生怕落為人后嗎？
我不認(rèn)為這是錯，這是本性。
是深深鐫刻在基因里的求生本性。
我覺得他很博學(xué)，思維獨特，與我十分契合，仿佛遇到了知己，自然想靠上去和他神交。
然而他會怎么想呢。
會因為我和他熟悉，把我變成可以落在他棋盤上的棋子嗎？
我想很多人并沒有好好地理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意思，只覺得這樣很帥。
利用著你的人性，給你營造想要的幻象，驅(qū)策你去為他做一切他不想出手的事。
為了把你鍛造成趁手的工具，一直給你制造著幻象，是他們習(xí)以為常的手段。在朝夕的習(xí)以為常里，你早就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了。
可棋盤的搏殺不是走飛行棋，總會有倒霉的棋子要在平衡中被吃掉。
當(dāng)被吃掉的時候，不知棋子們有何感想呢。
也許他們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自己是棋子，只當(dāng)是自己倒霉，自己沒能力，只當(dāng)是自己錯了。
如果說是棋子錯了，那么我想天底下誰都是錯。
如果說棋子沒錯，那么哪還有比蒙在鼓里的被利用更糟糕的事呢？
當(dāng)然，被青史洗禮的我們，大都會認(rèn)為這不是糟糕，而是榮耀。
倚靠在無何有之鄉(xiāng)的大樹下，我很向往。
那樣的境地有多么的讓人向往，在到達(dá)前的旅途上就要付出多少代價吧。
我知道自己仍有私心，雖然似有若無，可它確實存在。
我……能做得更好的吧？
日復(fù)一日地，將心中的迷戀和渴望一層又一層地埋起來，我好像對方刈也沒有那么大的執(zhí)著了。
偶爾會想起他，在明月風(fēng)里，望湖樓上。
清清淡淡的，好像一首宋詞小調(diào)。
這樣能稱得上喜歡嗎？
至少絕不是“愛”吧。
大概只是一種寄托。
如屈子托于芳草美人，太白托于胡旋醉舞，小山托于無情東風(fēng)。
我與他天涯殊途，哪怕較此再多一點，都會給我們招致禍患吧。
我怕死，更不愿意自己喜歡的人受到傷害。
復(fù)活節(jié)假期后，時間好似忽然過得飛快，課程在五月中基本就結(jié)束了，剩下的時間便是各科的考試以及論文。
雖然熬過考試和論文就是暑假了，可于我而言，假期前的這段時間，除了沒寫完的論文，還有一事讓我非常煩心。
暑假期間，學(xué)校宿舍是不開放的。
連租住也不接受，好像是校內(nèi)要搞什么活動。
我非常郁悶，卡里的錢很少，這里房租太高了，也找不到工作。
之前每個月都會打入我銀行卡的生活費，最近幾個月也消失了，更沒有什么哪怕“監(jiān)護人”之類的聯(lián)系過我。
想到哪怕?lián)芜^暑假，我也不會攢得下錢交下學(xué)年的學(xué)費和住宿費，或許我應(yīng)該買張機票回到國內(nèi)去，這個大學(xué)也別念了。
讀不起。
可是我的記憶一片空白，我又……該去哪里呢。
好像哪里都沒有區(qū)別，我只是一顆被風(fēng)吹在空中的蒲公英罷了。
我只知道自己是蒲公英。
我只是蒲公英。
方刈在社交軟件上給我發(fā)了信息，問我論文寫好了沒有，暑假有何打算。
我對他的心情就像春末的飛花落絮，便說還沒決定，可能要回國了。
“這樣啊……我假期要替家里修繕房子，本來想你擅長此事，找你做幫手呢。”
我很心動，但又害怕與他產(chǎn)生過多糾葛，畢竟……我連自己都還沒找到。
只好回復(fù)他，“我怎么會擅長這種工作，你恐怕該另找別人?！?p> 不敢期待他還會說什么話，我沒等他回復(fù)就關(guān)了窗口，埋頭寫論文。
查詢機票時，我才發(fā)現(xiàn)事情多么大條，我連一張最便宜的經(jīng)濟艙轉(zhuǎn)機機票都買不起！
我要餓死在這了嗎？
還改什么論文，不改了，就這樣交了吧。
下一年還有沒有錢讀書都是問題。
讀書有什么用啊！眼看要流落街頭了。
偏偏這時候電話鈴聲響起了，好刺耳。
“誰給我打電話?。 蔽覠┰甑亟悠痣娫?，沒好氣地打招呼：“Hi？”
“葉憐?！?p> 這個聲音……是方刈！
他怎么會給我打電話……
“什么事？”我盡量讓自己的語調(diào)顯得平靜。
他的聲音有些疲倦，“唉，小憐，我真的找不到合適的人，你就當(dāng)幫我個忙好不好？”
“幫你干什么？”
“和我一起修繕房子啊。我需要一個有品位的人做室內(nèi)擺設(shè)的幫手。”
我已經(jīng)差點忘了這事，“你這么多錢，花錢雇一個不就好了。我毛手毛腳，別把你家石雕塑瓷花瓶砸了?！?p> “你哪有那么笨？何況我這不是想中飽私囊嗎，在這里請設(shè)計師太貴了。你來幫我，到時候省下來的，我分你一半怎樣？”
聽我久久不答應(yīng)，方刈繼續(xù)加碼：“家里新收了許多老物件，明清的家具，宋元的瓷器，都需要一一擺進各個房間，我思來想去，哪怕找這里最好的設(shè)計師，肯定也不如你來得好。”
好有誘惑力，我的好奇心，我的興趣，根本不容我拒絕他的邀請。
正式放假后幾天，方刈開車來接我，等到了“他家房子”，我才知道他胡說八道誘拐無知少女的本事到底有多高。
什么房子，這分明是個莊園啊！
而且主城堡的大廳里，光是正在開箱校驗的藝術(shù)品中，我一眼掃過去就看到了整整一套黃花梨家具。
我腦子差點宕機，扯著他的衣領(lǐng)質(zhì)問他把我騙過來到底想干什么。
“什么叫把你騙過來？確實有房間需要修繕啊?！彼噶酥改切┭b藝術(shù)品的木箱子，“這是一些明代仿宋式黃花梨家具，以及一些雅玩。我需要用它們布置一個會客室，就交給你了?！?p> “一個會客室用得著我，你不是比我懂多了嗎？”
他笑了，“當(dāng)然知道你蠢，所以只把會客室交給你，其他的我可都要親力親為。”
想到能上手觀摩古物，我無論如何仍是心動不已，此時的嘴硬不過是掩耳盜鈴，我安慰自己道方刈看起來也不像還能做什么壞事，畢竟訛我是訛不出來什么的，幫他布置個會客室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吧。
說做就做，我先跟著他家的仆人看了一圈會客室房間，又一件件驗視過了要放在里面的物品家具，要來幾張白紙，打算先畫個簡單的示意圖。
入門處的花幾和豎屏，全套的座椅，茶幾，斗柜，條案，用緙絲條屏分割空間，茶室，博古架……
這人也太有錢了吧，清代的四季花卉緙絲條屏啊！燈光下金碧輝煌的……
我觀察了一周會客室在不同天氣下從早到晚的光線變化，直到今天依據(jù)多天的觀察終于定了設(shè)計稿，才來找方刈。
大晚上的，他正在喝茶，說是事情太多，需要提神。
“拿過來我看看?！?p> 我把圖紙鋪到他面前，一處一處說明，他邊聽邊答應(yīng)著，還夸我竟知道留意光線變化，比他預(yù)料中要聰明得多。
“怎么聽起來完全不覺得是被夸獎了呢？”我小聲嘟囔。
“別想這么多?！彼闷鸸P在我的圖紙上加了幾筆，又修改了幾樣家具的位置，讓我按著布置，今晚做完。
慶幸自己是個指揮的，不然這大件小件在一晚上內(nèi)搬完，真的要累死個人。
忙碌至半夜，會客室總算收拾完了，只是這一屋子的古物，雖然雅致，在深夜里真有點瘆人。
哪怕有仆人在旁，我仍舊坐立不安，書讀多了有時候不是什么好事，比如我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各種離奇的古堡傳說。
“收拾好了？”
連方刈的聲音都把我嚇得跳起來，他哈哈大笑，指點著讓仆人拿了香餅進來燒。
“嗯……不錯?！彼h(huán)視一周，表情尚算滿意，“你果然很擅長——衡量?！?p> “衡量？”
“雖沒學(xué)過設(shè)計，但是布置得當(dāng)，無論美觀還是風(fēng)水，都沒有出太大的差錯?！彼叩酱斑?，風(fēng)吹動他的發(fā)梢和衣擺，像一朵孤獨的玫瑰，“輕重疏密，質(zhì)地形狀，該如何安排搭配才能合于身心，這就是對物的衡量?！?p> “還有這種說法?！?p> “嗯?！彼仡^靜靜地看了我許久，才說：“這樣的天賦，讀大學(xué)不過浪費生命，不如讓我教你?！?p> “你要教我什么？”
“教你駕馭俗世的邏輯和規(guī)則，教你紅塵之外的——天地之道。”
我知道他身上穿著從意大利定制的襯衣和西褲，知道他手上戴著世界頂級品牌的稀有款式腕表，知道他連袖扣上鑲嵌的都是價值不菲的寶石；可這樣一個富麗堂皇，光彩熠熠的華貴公子，紅塵俗世的規(guī)則倒也罷了，居然跟我說要教我天地之道。
天地之道，不應(yīng)該是莊生隱士之流追求的嗎？
方刈聽罷我的疑惑，隨手指了指墻上的一幅山水畫，“知道是誰畫的嗎？”
松針如****似霧，我搖搖頭表示不識。
“元四家之一的倪瓚，生于江南富庶大族，世人稱獨的‘折帶皴’筆法，其實是他對所悟之道的表現(xiàn)?！彼忉?，“財富本身就是一種需求。況且任何事都只有見慣了，才有條件放得下?！?p> “這……”我回想一下自己的經(jīng)歷，竟然理解了：“就像大家都說微波爐食品又不健康又不好吃，但是以前不舍得買的時候，偶爾買一次都覺得特別好吃，根本不會認(rèn)同什么‘反正又不健康，還不如自己炒蔬菜呢’，現(xiàn)在倒是真的不愛吃了?！?p> 大概是我的例子太低級，方刈忍俊不禁，不過還是點點頭，“是這個意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