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周念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依稀是百年前,在重重的朦朧迷惘之中,他看到了她,還有她的柳郎。
那時的小女鬼還不是鬼,她是一個很溫婉的女子,梳著整齊的發(fā)髻,純白的梔子花戴在鬢邊,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彎成月牙。她靠在身旁的那個男子的肩頭,柔柔地喚他,柳郎。
柳郎,多么輕的兩個字,卻讓他心頭一窒。
然而他明白,那不是在喊他。
她身邊的男子笑著回應(yīng),眼里的溫柔好像月光下的湖水,泛著粼粼的波光。
陡然間,物轉(zhuǎn)星移。
眼前是滾滾的濃煙,火光連天際都映成了紅色。她沖進火海,身體被嚴重?zé)齻?,他帶她回到家中,雖然有郎中診治,然而她的臉終究毀容了,而他也漸漸不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他。
那天天氣極好,病中的她精神也出奇的好,讓他陪她去后花院散步。他們走了很久,走累了,他就陪她坐在井邊的石臺上。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問他:“柳郎,現(xiàn)在我是不是很丑?”
她的臉上包著層層的紗布,只露出兩只眼睛,眼睛已經(jīng)被煙火熏灼失明,唯有那一對漆黑無神的眸子。
聽到她這個問題,他卻沉默了。
女子沒有在意,輕輕笑著,眼神有些朦朧,她取下了發(fā)簪,說:“柳郎,再為我梳一次頭好么?”
他應(yīng)了聲“好”,然后解開了她的發(fā)帶,細細為她梳頭。她閉上眼睛,感受他的手指穿過她的發(fā)絲,帶著暖暖的溫度。
周念安站在他們看不見的角落,手指緊捂著心臟,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很累了,我很想睡……”
周圍是比夜色更深沉的黑暗,周念安不知道自己身處在哪里,只聽到有熟悉的聲音縈繞在耳畔,讓他覺得莫名地安心。
那是她的聲音,她在繼續(xù)說。
“后來我睡了過去,睡了很久……當(dāng)溫暖逐漸散去,冰雪般的寒意將我包圍,周圍是一片黑暗,我沒有身體,什么都看不到,只聽到水的聲音,我覺得自己浸在水里。又過了很久,陽光灑進來,我以為我終于可以出去了,然而卻有什么東西掉了進來,伴隨著稚嫩的哭聲,接下來又恢復(fù)了長久的黑暗。我這才發(fā)現(xiàn),被扔進來的竟然是個小女孩……”
他聽到她的嘆息,仿佛穿越了經(jīng)年的悲傷,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獨自在黑暗中呆久了,真是寂寞啊……那個小女孩神智已經(jīng)不太清醒,發(fā)著高燒,她很怕一直在哭,哭累了睡著后在夢中喊娘親,求娘不要丟下自己。我感到她的生命在一點點流逝——就像我這樣。我問她,你愛你的娘嗎?她看不見我,但她聽得到我的聲音,也感覺得到我的存在,于是她點點頭。我又問,那你恨她嗎?她忽然不哭了,和之前判若兩人,很久之后,她慢慢地點點頭。我告訴她,她快要死了,肉體對她已經(jīng)沒用了,與其留在這里腐爛,倒不如借與我用,作為報答,我從這里出去后,可以替她做一件事。”
“……是什么事?”周念安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絲絲涼意。
她沒有回答,或許她根本聽不到他的話,她繼續(xù)說。
“那些長久以來的空虛和寂寞仿佛有了著落,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晴朗的夏夜,我抬起頭,可以看到夜空中的星星,我感到自己有了身體,它像蓮花一般生長著……”
周念安的心跳得很快,他看到幽深的古井里面溢出水來,水越來越大,淹沒了早已傾頹院落和房屋,形成一片湖泊,湖泊上霎時間長滿了碧綠的荷葉,亭亭如蓋。
紅衣的小女孩坐在荷葉上,手指絞著衣角,看著他,嘻嘻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