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此地無神也無仙

　　辛夷從季府側(cè)門走了出來，踏上了濕漉漉的街面。

　　季行宣叫人給他拿了三樣?xùn)|西，一張可以在這兩天持著兵刃走上街頭的特殊通文，一袋約么五兩重的碎銀，以及一張用小羊皮畫成的祿州城堪輿圖。

　　那堪輿圖畫的極為精細，在民安坊的某處，用朱筆勾勒出來一個圓，將覃木匠的家圈了進去。

　　辛夷粗略看了一遍，就將這堪輿圖收入懷中的布兜內(nèi)，走出青玉坊，停留在城內(nèi)最大的這個十字路口，珠市街與長寧街交匯的地方。

　　攤販總是要比其他人更加多一些心眼，也要擁有更快的腿腳。當暴雨停下的那一刻，整個路口四周，就已經(jīng)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攤位。

　　而這路口，此時人來人來，車馬如龍，各種攤販叫賣的聲音與這些行人大聲交談的聲響交織在一起，十分嘈雜。

　　辛夷就站在路口正中，往那東北方的盡頭望去。

　　那里，高大雄偉的城主府在雨后初晴的陽光中泛著一陣陣金色的光芒，刺痛著人們的眼珠。

　　“不是皇帝，卻將自己的府邸修得跟皇宮一樣……”辛夷笑著搖頭，“難怪啊難怪。”

　　說著，他鉆入人群，走進長寧街，從一條巷子踏入整個民安坊，穿過幾個胡同后，來到覃木匠的院門前。

　　他走上去，嘭嘭嘭敲了三下院門。

　　李當然一個人在院子里，他找不到事情做，米缸是滿的，水缸也是滿的，夜香這種東西早在雞鳴的時分便被那推著木車載著兩個大木桶的人收走了。

　　但他現(xiàn)在又不敢隨意出門，怕遇上季行宣口中的那些人，只能坐著發(fā)呆。陳氏在雨停了后，做好了飯和李當然一起草草吃了后，就提著食盒出了門，她要給二丫二牛送飯。今日沒想過下雨，所以陳氏沒有給兩個娃準備在學(xué)堂買飯的銀錢，又懶得讓他倆跑回來，便送飯過去。

　　聽到敲門聲的時候，李當然的心其實抖了一下，他害怕是那些自己不想見到的人來找自己。不過他還是走到院門口，將大門開了一條門縫，畢竟按照季行宣的說法，自己的性命在那些人——不管是哪一方的人——都很有用處。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卻看到一個吊兒郎當?shù)娜苏驹谕饷妗?p>　　那人一身勁裝短褐，但是已經(jīng)被洗的快要脫漿；他的頭發(fā)隨意用一張布頭束縛起來，那張不算英俊的臉布滿了風霜的痕跡，還有些黑；他兩只手在這夏末的天氣里，互相收攏在袖子里放在胸前，整個人靠在院門前的圍墻邊。

　　看著不到三十歲的臉，那人一副站相活脫脫像個年過半百的小老頭。尤其是那雙布滿濕泥的鞋子，讓李當然差點以為這個人剛從田間跑了過來。

　　如果李當然沒有看到了他背后的那把長劍的話……

　　“季行宣？”李當然不確定地問出了三個字。

　　“我叫辛夷。辛苦的辛，蠻夷的夷。算是一名劍客?！毙烈钠^頭，笑道，“季行宣告訴了我你家的地址，我就摸了過來?！?p>　　李當然將院門打開，伸手示意道：“請進來吧?！?p>　　跟著李當然來到院中的辛夷，一雙眼睛好奇的四處大量了一番，發(fā)現(xiàn)這木匠的家里居然連一架鋸馬都沒有，實在是沒什么值得看的，便坐在李當然幫他準備的那個小凳子上。

　　李當然從屋子里搬了一張小桌子出來，又去泡了一副比粗茶味道稍微好一點的清茶，放在桌子上，只是什么糕點吃食肯定是沒有的。

　　辛夷端起裝茶的碗，喝了一口，卻因為喝的太急太多，燙到了嘴，噗的一聲全吐了出來。李當然看著桌子上的那些水漬，又看了看正吐出舌頭狂用手掌扇風的辛夷，只能默默地走進廚房，拿出抹布，將桌子擦干凈。

　　有一個問題，對于現(xiàn)在的李當然來說，很重要。

　　“你真的是季行宣說的那個什么劍客？”李當然將抹布放在桌子上，坐下后看著辛夷，問道。

　　辛夷尷尬的笑了笑，指著自己那擺放在桌子上的樸實長劍，故作驕傲的說道：“自然。”

　　辛夷說完，發(fā)現(xiàn)李當然還是狐疑地盯著自己，張大了眼問：“你不信？”

　　“有點?！崩町斎稽c頭。

　　“哎……”辛夷哀怨嘆息，不住搖頭，拿起劍，從劍鞘中拔出。長劍鋒芒，如銀月光芒一閃而逝。他站起來，看著李當然，笑道：“看清楚了?！?p>　　話音落下的這一刻，辛夷整個人氣質(zhì)陡變。他握劍的手，負在身后，整個人再也不是那般彎腰駝背，站得如勁松一般挺拔。一股凜然氣息自他全身上下散發(fā)而出，仿佛是那耀眼的日光驟然爆發(fā)，刺痛了李當然的雙眼。

　　李當然微瞇著眼，他雙手放在桌子上，那一顆心臟，如鼓如雷，猛烈跳動。有那么一瞬間，當他看著此時的辛夷，一種死亡臨近的感覺填滿了他的內(nèi)心。他的額頭與后背，全是汗水，如雨水撲面，如泉水翻涌。

　　李當然覺得自己整個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是麻木的，他甚至連抬手擦汗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他的大腦中什么想法都沒有，只有害怕，一種對于死亡來臨的極致恐懼的那種害怕。他就像是一塊朽木，即將被投入熊熊烈焰之中。

　　他覺得自己的呼吸也越發(fā)困難，胸口極其煩悶，他猛烈地吸氣，猛烈地吐氣，但那種缺氧的感受仍然十分嚴重，甚至已經(jīng)開始產(chǎn)生了急劇的窒息感。

　　然后，剎那間，當辛夷又恢復(fù)成原本的吊兒郎當?shù)哪?，那些所有的難受感覺，自李當然的身體內(nèi)與內(nèi)心中，全部消失不見。

　　辛夷讓李當然看清楚了，可是他似乎什么也沒做，又好像什么都做過了一樣。

　　李當然已經(jīng)沒有絲毫的懷疑。他深深呼吸幾次，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抱拳彎腰，重重地行了一禮，“見過辛前輩。”

　　辛夷看見了李當然眼中的那一絲絲疑惑，坐了下去，又倒了一碗茶的他笑著說道：“是劍意?！?p>　　李當然木訥地坐下，抬起頭，眼神中充滿期待，問道：“我可以學(xué)么？”

　　“時機未到?！毙烈膿u頭，臉上的笑容絲毫未減，他四下看了一眼，問道：“你吃過了沒？”

　　“沒……”李當然只是條件反射地搖頭，很快他便回過味，帶著訝異，問道：“前輩還沒有吃飯？”

　　“肯定沒吃?！毙烈囊幌伦訌牡首由险玖似饋恚皠偤媚阋矝]吃，就快些收拾收拾，我們出去吃一頓?！?p>　　“現(xiàn)在？”李當然愣了一下。

　　“不然呢？”辛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一臉鄙夷，“我都快餓死了。”

　　“廚房有……”李當然想著廚房還有剩了一些的飯和菜，只是他還沒說完，就發(fā)現(xiàn)辛夷手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個布袋子，袋口大大敞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銀子，他立馬站起來，將茶壺提著，碗端著，往廚房跑去，直接放在木盆里面也不洗，只是舀了一些清水在里面泡著。然后他跑進院子，又將凳子和小桌子全部搬進屋里，將房門一一關(guān)上。

　　做完這一切，他笑著說道：“走吧。”

　　李當然現(xiàn)在，有點想吃肉。

　　辛夷將布袋子收緊，掛在腰間，搭著李當然的肩膀，將他從院子里拖了出去。

　　不多時，兩個人便來到珠市街面上一家有名的酒家。

　　辛夷隨便指了幾個菜碟，被小二帶入了二樓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

　　“季行宣說的沒錯?！毙烈陌淹嬷种械牟璞?，輕笑說道：“你不像是一個小孩兒，也不像是一個少年，說話做事都有些奇怪，更像是與我與季行宣一樣，有些年紀?！?p>　　你的感覺沒有錯……李當然在心里默默吐槽。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搭上辛夷的話頭，因為實在是不曉得如何解釋。

　　穿越這種事兒吧，真要解釋起來，太麻煩。

　　辛夷放下杯子，正好，一碟醬牛肉被小二送了過來，他懶得拿筷子，直接用手拿了一片扔進嘴里，細細咀嚼，吞下后，說道：“從現(xiàn)在起，你也不用擔心什么，這幾天我都會和你一起，如果城主大人或者季老爺?shù)哪切┩茸觽兣軄碚夷?，看到我的劍，他們便會躲得遠遠的。”

　　“城主大人？季老爺？季行宣的爹？”李當然驚詫道。

　　“對。城主大人呢，想做一件大事兒；但季行宣他那個混賬老爹呢，不想城主大人做成這件事兒?！毙烈挠秩恿艘黄Ｈ膺M嘴里，含糊不清地接著說道：“然后你身體上的那一點點特殊，便被這兩人知道了?！?p>　　辛夷看了一眼李當然的胸口，歪了歪嘴，滿是鄙夷。

　　李當然問道：“到底是什么事？”

　　“你不要問這么多，反正從現(xiàn)在起，不管他們做什么，你只要知道跟你無關(guān)就行?！毙烈霓D(zhuǎn)頭望著窗外，眼中裝滿了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潮，聲音變得低沉：“你那所謂的能力，并非什么不死不滅，而是剛好有人不希望你死得那么早，動了一些小手段而已?！?p>　　“誰？”李當然抬起頭，“季行宣這種……修仙的？”

　　“啥？”辛夷回過頭，眼中帶著一些茫然，呆呆地看著李當然好一陣子，然后哈哈笑了起來，他一邊笑一邊猛拍桌子，眼角還帶著淚：“你說季行宣？他故意懶了這么多年居然把蘊養(yǎng)的那一絲氣息用了？而且還是當著你的面用的？”

　　李當然也呆了，他完全聽不懂辛夷在說些什么，只好閉上嘴巴，不接話。

　　辛夷終于是笑夠了，搖了搖頭，面上帶著幾許認真與沉重。辛夷伸出手指，上指天，下指地，他的口氣中帶著不少的憤怒，聲音也變得像是吹過沙子的風，嘶啞，低沉：“我將一身劍意練的天下無雙，讓那久居深宮自稱一雙鐵拳可破天撼地的老太監(jiān)都對我避而遠之，不敢來戰(zhàn)。當我走遍整個天下，去了最北的雪原，也去了最南的島嶼；去過了那西北沙漠盡頭的深淵也去了東海盡頭的那一道巨大的火山。“”

　　辛夷低下頭，他的眼中閃過濃濃的嘲諷也是最深的絕望：“一生遠離人間二十載，如今已是花甲年的我，從未在這世間找到所謂的神，與所謂的仙?！?p>　　李當然驀然無語。

　　難道我，又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