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初午后,整個水榭之中雖然有著涼風吹拂,但那濃烈的日光還是讓李當然感覺有些燥熱。他抹了一下額頭的汗珠,看著季行宣在長椅上摸索一陣按動了某處機關(guān),那名叫焚香的侍女走了進來,她的身后還帶著一群家丁仆役,每個人身上都搬著或重或輕的家具物件,他們將東西放下后,其中兩個人幫著焚香將軟綿綿的季行宣抬了起來放進一張輪椅中,將這懶到極致的季家二少爺身子擺正,讓他能夠以一種極其舒服的姿勢坐著。
然后,他們將那張長椅搬出水榭,一名家丁給李當然擺了一張簡易的木椅,李當然說了聲謝謝后坐下。
他看著這些人忙碌著,沒有多久,他和季行宣之間便有了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擺放著兩碟精致的點心和那涼透了的茶水。這些家丁仆役做好一切,就走了出去,只是短短不到一刻鐘的時間,這個水榭之中,又只剩下了三個人。
李當然看了一眼站在季行宣身后的侍女,她一動不動,面上沒有多余的表情,就像是一個還算精致的木偶,只有在季行宣有需要的時候,她才會默默地動身,幫季行宣做一切他不想做的事情。
但季行宣除了喝下該喝的水,吞下該吞下的食物,以及說出該說的話,似乎沒有什么事情是不需要這個侍女幫他做好的。
李當然原本以為自己在這個季家二少爺身前,會很拘謹,會有些緊張??墒莵淼竭@里以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切都很放松,就像是面見一個老朋友一樣,面對著季行宣。
甚至,他都快要忘了自己這個穿越者的身份。
李當然看著那正冉冉升起青煙的香爐,眉頭漸漸皺起。
“你下去吧?!奔拘行p聲對自己的侍女說道。焚香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季行宣等焚香走遠了,對李當然笑道:“你不用擔心什么。我找你來其實只為了一件事情?!?p> “什么事情?”李當然坐直了身體,這個富二代浪費了這么長的時間,他其實已經(jīng)有點不想待在這里了。他李當然不是善于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人,尤其是這個人的家境與各方面都明顯與自己有太多差距。他無法正常和他人找到合適的話題,更別說談笑風生。
“昨天我得到消息,蹲在衙門監(jiān)牢的牙哥兒瘋了?!奔拘行哪樕险f不上有沒有表情,“有人告訴了他你還活著的消息,他的心一下子就像是摔在地上的杯子,碎了?!?p> “你知道那件事?”李當然瞪大了眼,連呼吸都頓了一下。
“一個人,被人用利器插進了胸口,卻沒有死,連傷口都沒有。這樣的事情,對于我來說,一般都會去做一個小小的調(diào)查?!奔拘行α似饋?,“畢竟我很懶,懶得出門,所以對于外界的一切,都需要有個把控。死而復(fù)生這種事情,太有趣,我不可能不知道。”
李當然擱在大腿上的手,默默地握起了拳頭。但仔細想一想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特殊有人知道,又好像是很正常的事情。尤其是知道這件事的人,他還很有錢。
他回憶了季行宣剛才說的話,有人告訴了牙哥兒自己活著的事情,然后牙哥兒就因為害怕就瘋了……
他能理解為什么牙哥兒的情緒會崩潰,青門胡同的廢宅鬧鬼的傳說在整個民安坊都很出名,但李當然自己清楚,他肯定不是鬼,牙哥兒剛好聯(lián)想到了這一層而已。
“你說的‘有人’,是指誰?”李當然問。
“你不需要知道他們的身份?!奔拘行麚u了搖頭,即便是慵懶的語氣,李當然也能聽出聲音中的勸誡之意:“你的身份不足以支撐你知曉這些,某些事情某些人你知道的太多,你即便有死而復(fù)生的神通,但你無法保護你身邊的人。例如此時正在忙碌的覃木匠?!?p> 看著陷入沉默的李當然,季行宣笑著,繼續(xù)說道:“但你也不用太過于擔心,只要記住,接下來如果有陌生人來找你,一定要多生出一個心眼。除非那個人拿著一把很長的劍。”
“為什么?”李當然抬起頭。
“因為你那特殊的能力,死而復(fù)生的能力。”季行宣抬起眼皮,原本慵懶無力的眼神不見了,李當然在他的眼眶里看到了一道明亮的鋒芒,“之所以他們會告訴牙哥兒你還活著的消息,是因為這樣可以確認你真的有一些特殊的能力?!?p> 李當然疑惑地問道:“他們?yōu)槭裁床恢苯觼碚椅???p> “因為有人想成事,但也有人不想這些人能成,他們互相之間有太多眼線?!奔拘行麑⑸眢w縮在輪椅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額頭已經(jīng)有了些許水光。他已經(jīng)說了太多的話,比過去一年說過的話還要多。
他覺得有些累了,“好了。我們還會再見的?!?p> 其實李當然對季行宣后面說的這些話有些理解不能,因為他對于這個世界知道的都那么少,更何況季行宣話語中出現(xiàn)了好多無名無姓但似乎都對自己有些興趣的人,還不是同一撥。
李當然站了起來,朝著季行宣行了一禮,準備離開。走之前,他回頭看著季行宣,問出了一個考慮了好一會兒的問題:“對于我沒有死這件事情,為什么你們都不會覺得奇怪?”
“很簡單?!?p> 季行宣微笑著,抬起了手,對著水榭外的蓮池輕輕一揮:“你看?!?p> 隨著季行宣的手起手落,秋末的蓮池之中,一陣微風吹過,只剩下蓮蓬和蓮葉的池子里,剎那間,花開花落,而那池塘中在蓮花的花瓣掉下的那一刻,蓮葉瞬間枯黃。
黃葉沉入水底,水面上慢慢好似冬日一般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
而當季行宣收回了手,這些變化便如同鏡中花水中月,消失不見,整座池塘恢復(fù)如初。
李當然怔怔地看著這短暫的變化,整個人呆立在那里。
他腦子里是空的。
雖然能夠理解眼前的一切,但當這種神通手段出現(xiàn)在自己眼中的這一刻,反而讓他腦子里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他抬起頭,轉(zhuǎn)身看著季行宣:“你能再表演一下剛才的那一手么?”
“自然是不能。”季行宣沒有再次展露神通的想法,但愿意多說兩句:“你是一個很幸運的人,我也是。但幸運不能總是陪伴我們的一生,所以我想見你,然后對你做一些善意的提醒?!?p> “好吧?!崩町斎粚χ拘行麖澭辛艘欢Y,“謝謝?!?p> 穿過重重紗帳,走出水榭,發(fā)現(xiàn)帶自己過來的那個姑娘還等待在那里,她的額頭已經(jīng)有了細密的汗珠。李當然歉然說道:“抱歉,讓你久等了?!?p> 那姑娘只是淡淡的看了李當然一眼,就轉(zhuǎn)身背對著他,并說道:“少爺說你今天不用去幫忙做木工,直接回家就是。跟緊我,我會帶你從另一條路走出去。”
“另一條路?”李當然皺著眉頭,卻看到那姑娘理也不理自己直接拔腿就走,他只能聳肩跟上。
等李當然從一條人跡稀少的路徑離開季府,一個老人提著黑色的木杖,走入了季行宣所在的水榭。
老人的臉上滿是皺紋,他雪白的頭發(fā)十分茂密,眉毛和胡子看著卻有些稀疏。他一雙矍矍有神的眼睛狠狠的盯著季行宣,語氣冰冷:“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的父親?!奔拘行€是那般憊賴的模樣,整個人動也不動的坐在輪椅中,只是眼珠流轉(zhuǎn),看著老人,他的臉上帶著笑,眼神中卻沒有絲毫的表情:“你想毀掉祿州城,而我只想毀掉季家,各取所需,也各憑能力,不好么?”
老人的呼吸驟然間變得很重,他向前一步,提起手中的木杖,狠狠的抵在季行宣的胸口,他露出的手臂青筋暴起,十分用力。
季行宣原本有些蒼白泛紅的臉上現(xiàn)出一陣深厚的猩紅,他的呼吸有些困難,可是他卻笑了起來。只是他笑的很艱難,伴隨著陣陣咳嗽,他的聲音依舊慵懶,卻帶著一絲瘋狂:“殺了我啊,我的父親大人。就像當年你將一尺白綾纏繞在我的脖頸上一樣?!?p> “你好自為之!”老人收回木杖,他的眼神兇惡得像是布滿了火焰。然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轉(zhuǎn)身離開。
看著父親的身影消失,季行宣猛地從輪椅上坐直,他按著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一聲一聲的咳嗽仿佛撕心裂肺一般回蕩在整個水榭之中。
焚香跑了進來,掏出白絹輕輕捂住季行宣的嘴唇,另一只手拍打著他的后背。
等到季行宣的咳嗽停止,焚香也拿開了白絹。
她將白絹隨意丟棄在地上,輕輕地抱著季行宣的身子,讓他的頭埋在自己的胸口。焚香沒有說話,雙手一遍一遍地撫摸著季行宣的后背。
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一滴一滴,如雨,卻無聲。
地上那一張白絹上,一道血跡,猩紅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