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視著肖然的眼睛,那里不再有惶恐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篤定的光芒。霎那間,我似乎還看到一絲頑皮的神采。我深深嘆息,決定不再理睬這個小瘋子,轉身朝鐵柵欄走去。
他在我身后喊了一聲,“陸老師,我和徐展請你和你前夫吃飯,你們來不來?”
我乍然回頭,很想猛喝一聲。他向我走了兩步,眼含笑意。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陸老師,我確實想和楊一鳴見一面。我聽說他來找過我好幾趟了。就算再被他揍一頓,我也要和他見面。我和徐展能請你們夫妻倆吃頓飯嗎?”
果然是實實在在的艾斯伯格。這種尷尬事,正常人怎么可能要求我們四個人一起吃飯?!
“你們不用見面了,我會跟他說?!蔽覜]好氣地說。
“陸老師,我今晚就能讓我媽媽聯(lián)系你嗎?”下一句忽然又問得小心翼翼。
我想了想,“好吧?!?p> 以后我會對你敬而遠之。這次幫了你媽媽之后,我們就不再聯(lián)系。我在心里默默加上。
“陸老師,你,”此人欲言又止,“你今天好像看上去很累。你還在為上周末的事煩惱嗎?”
我一驚,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五點半了,楊一鳴快要回來了。
我忙道,“肖然,你快走吧,我沒時間跟你廢話了?!?p> 我急急說到,“是的,我還在煩惱,但我會自己調整。我這么累,是因為我懷了老二,今天去醫(yī)院檢查來著?!?p> 未加思索的話,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沖出了口。我的心砰砰作響。為什么,我為什么會對肖然說起這樣的話?這個我暫時當作秘密的事?我忽然覺得無比懊惱。
我留下在我身后怔怔的那個年輕人,快步上前,打開鐵門,大步往我們的公寓樓走去。
“陸老師,任何時候,你都可以到中和醫(yī)院去工作。我那兒,永遠都會歡迎你!”
隔著鐵門,傳來肖然的呼喚,他搖了搖鐵門的欄桿,嘩啦作響。我回過頭去,他深深地注視著我。漆黑的瞳仁里,似有堅定。
我轉身繼續(xù)往前走,回頭看的時候,他還在那里望著我。
走進玄關,脫了鞋子,我慢慢走到沙發(fā),一下坐下,好半天不想動。剛才在樓下和肖然說了太久的話,腳酸極了。
那天晚上,楊一鳴回來得很晚。在我和肖然母親第一次視頻通話之后。肖母姓趙,她沒跟我介紹全名,我也沒有問。第一次視頻只有十來分鐘,我大體了解了一下基本情況。趙女士完全是因為兒子的要求才與我視頻的。她的目光閃躲,始終無法建立視覺聯(lián)系。大部分問題她都用“嗯,還好,不錯”這樣的無關短語搪塞,整個人象是裹了一層硬硬的殼。談話很快就中斷了,是她提出的。不過,她主動預約了第二次視頻的時間。
我正在迷迷糊糊的時候,身后的床面一沉。從我背后伸過來一只粗壯的胳膊,環(huán)到我的身前,慢慢收緊。有人在我身后貼近我,如火爐般。微有酒味。他靠在我頸窩的下巴刺得我有些癢,我半夢半醒之間,被迫翻過身來?;秀敝校姨置铰裨谖倚厍暗哪X袋。我揪起他的一縷頭發(fā),
“怎么又灌了貓尿,不是不讓你喝了么?”
他不及回答,微微用力,輕微的刺痛讓我醒來,我再次去提他的腦袋。
“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晚上陪老孫他們幾個。”某人含糊不清地回答。
我半抬起上身,想要去開床頭燈。
楊一鳴抬起手臂橫在我的頸間,輕易將我按回了原處。我忍了一會兒,在這人進一步動作之前,我伸手按住了他。他想扳開我的手,我沒動。堅持了一會兒,他翻身轉到一旁。
某人枕著胳膊,對著天花板長嘆一聲。
“今晚不是輪到拉磨了么?”
“收攤子了。下次想在我這兒打尖,就別在外頭灌貓尿。”我回復他的詠嘆調。
他沒說話。我接著問,“是不是我的事很麻煩?”
他翻身朝我,將沉重的胳膊搭在我身上,他輕撫我,“致遠,如果需要的話,你能歇一段時間不工作嗎?”
我靜靜地躺著,沒做任何反應。這樣的結果,我早已經預料到了。是的,從肖然今天跑來跟我說他準備辭職,我就想到了。只是沒想到,判決會來得這么快。
楊一鳴手下用力,我的腹內微微抽痛。我側過身,退開些距離,躲開此人的爪子。窗簾外的光映照進來,可以看到他清澈的眼睛,如有波光流動。
他抬起手掌,輕輕撫摸我的臉,替我抹去那些莫名其妙沁出的液體。
“別難過。不是你的錯?!彼麥厝岬卣f。
我再也忍耐不住,大聲抽泣起來。頃刻間我被某人一下抱緊,他將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前,我的淚一涌而出,沾濕了我們的衣襟。他低下頭,吻著我濡濕的臉頰和唇。
“不要緊,一切有我?!?p> 更多的淚,前赴后繼地涌出來。他笑著說,“是不是要我剝奪陸爺?shù)墓鈽s稱號?”
我哽咽著點頭。他抱緊我,輕吻我的發(fā)頂。
“不是你的錯?!彼崧暤驼Z。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身旁無人。我昏昏沉沉地坐起來,昨晚不顧一切大哭了一頓,可能是脫水了,頭很疼。餐桌上,擺了幾碟小菜和一碗米粥,另外有花卷饅頭和牛奶雞蛋。楊一鳴給我留了字條,讓我中午去醫(yī)院找他。下午院辦要找我談話。
我在他辦公室門外遇到了他的那位搭檔。一瞬間,我感到一陣自慚形穢。她穿著洗手衣,隨意罩著件白大褂,敞開著。脖子上繞著根聽診器,像一個英姿颯爽的戰(zhàn)士。見到我,她停頓下腳步。
她輕松地招呼我,“陸致遠~”
我勉強扯出一絲笑,“徐主任,你好!”
她往前走了幾步,“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微微發(fā)愣。
“自從我升了副主任醫(yī)師,你每次見到我都喊我徐主任,我這名字取了不是讓人叫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胸牌。
“我知道,上回升副高沒輪到你,對你挺不公平的。下回我挺你!”徐雅麗定定地看著我。
她的聲音里有一種莫名的情緒。我真誠地笑了笑,說謝謝。
她突然又發(fā)聲,“這次的事只是意外。我和老楊都覺得,”
我掐斷了她的話,“謝謝你雅麗,我下午和院辦談。”
她點點頭,繼續(xù)看著我沒說話。我笑了笑,“下回找你吃飯。”
“別多想了啊。不是你的責任,別往自己肩上扛??茨氵@小身段兒,現(xiàn)如今只有我一多半,你是怎么吃得住楊一鳴那個人高馬大的家伙的?”她上下掃射著我,“說吧,你怎么做到越活越窈窕的?”
“誰在吃我老婆豆腐?。俊?p> 我一轉身。楊一鳴斜靠在他辦公室門框上,環(huán)抱雙臂,挑眉望著我們。
徐雅麗揚聲道,“喂,我確實很好奇你老婆,這臉色整天白里透紅跟個小姑娘似的,是不是楊大院長日日操勞的緣故啊?”
楊一鳴低笑一聲,“哎,伙計,過了啊。下午連三臺,你還不去準備?”
徐雅麗溫婉笑笑,一陣風似的,翩然離去。
楊一鳴放下胳膊,嘴角噙笑,“這手術室TM是個變態(tài)地方,女人都不像女人了,整天取笑我們這幫大老爺們兒。都不敢接她們的話茬。”
我走到他身邊,接著聽他叨叨,“還是陸爺好,早早脫離了這個群魔亂舞的地方?!?p> 我仰頭看他,嘆了一聲。他搭上我的肩,“陸爺這身確實好看。我估計待會兒徐雅麗就能來找我問你在哪兒買的。”
我淡淡地說,“我倒是愿意穿洗手衣,套白大褂?!?p> “什么時候去院辦?”我又問他。他環(huán)著我走進他的辦公室,點了點沙發(fā)前的茶桌。
“吃飯了么?我給你留了。”
我心里一暖。微笑著走近前坐下來,深吸一口氣,開始吃盒飯。
“你呢?”我含了一口飯問他。
“我吃過了。待會兒這樣,致遠,”他在我身邊坐下,眸色晶亮,“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能不能讓我來替你回答問題?”
我一動。
“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你說假話。我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要有據(jù)可查,要能追根溯源。”
我長吸口氣。“你不放心我?”
“不是,我怕你感情用事?!彼J真地看著我,“有必要的話,我會聘請律師?!?p> 他握了握我的手,“致遠,相信我,你會沒事的?!?p> 我點點頭。
接著,楊一鳴打開茶桌上的一個文件夾,一條一條詢問我有關程力一案醫(yī)療護理過程中的各項事宜。他問得很細,有一些我都不敢確定。他拿紅筆畫下。我回答的部分他用藍筆快速做著筆記。很快密密麻麻寫了一張紙。我不免問到,“怎么不叫我早點來找你,免得現(xiàn)在慌里慌張的?”
他抬眉一笑,“早來了沒用,我上午也是連三臺?!?p> 對,今天是他的手術日。我忿忿地說,“你才回來幾天,就給你排了這么多手術?就是拉磨的驢,也沒有用得這么狠的吧?”
“陸爺昨晚就沒召喚神龍啊,今晚可以了吧?”他停了筆,微笑看我,“不用顧惜我兄弟,他受得住?!?p> 我白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什么,我臉紅起來。這種話還是私下說的好,在單位,隔墻有耳的,這死人總是不分青紅皂白地亂吐。
我想了想,還得找個理由?!澳憬裢砣タ纯刺牌虐??”
“我這兩天不舒服?!蔽医又f。
他站起來,走到他辦公桌邊,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小瓶子,擺到我面前。我拿起來看,是芬必得。我有些驚訝,“怎么,你在吃藥?”
他走開去倒了一杯熱水來。
“這兩天跑步有點拉傷了肩膀,偶爾吃一粒?!彼顒恿艘幌掠壹纭?p> “給我看看。”
他轉過身子,我給他檢查了一下肩膀,按了按他的肩頸。他感喟了一聲,舒服。
“老婆,你真要是不能當醫(yī)生了,我聘你當我的私人醫(yī)生,怎么樣?”
“你請得起嗎?”
“真的,”他拉住我放在他肩膀的手,“澳大利亞那邊有家醫(yī)院聯(lián)系我,說是愿意替我申請?zhí)厥鈭?zhí)照在那邊行醫(yī)。我問了可不可以幫你辦,正在等回音?!?p> 我一愣?!霸趺赐蝗幌氲饺グ拇罄麃啠俊?p> 他握緊我的手,“本來不想去的,只是隨口問問他們。你昨晚那一哭?!?p> 他柔聲說,“這里挺痛的?!彼帐殖扇约旱男靥佩N了兩錘。
“要是醫(yī)院不要你了,我就認真問一問那邊?!?p> 一陣暖流從我心頭涌過。我吸了吸鼻子,好象一時有些無語。
半晌之后我說,“一鳴,咱們不要沖動。楊帆正是關鍵時刻。還有太婆婆,還有我媽?!?p> 他的手如火爐一般,“我知道,要不你就在家專心生老二,怎么樣?”他笑著看我。
我滿足地嘆息,“你說你為什么要給我寫那個白信封呢,害得我度日如年了三個月,你知不知道?”我忿忿地說,“剛才徐雅麗問我為什么越活越窈窕了,都是拜你那個信封所致?!?p> 他拍了拍我的手背,“總之,一切有我,你別太有心理負擔。”
我微笑著點點頭。我想到什么,又對他說,
“老楊,有件事我要跟你說一下。”
“什么?”他笑著問我。
“肖然昨天來找我了。他和徐展訂婚了,說是元旦要結婚。他還說他準備辭職,到他爸開的中和醫(yī)院去上班。他委托我做他媽媽的咨詢師,他媽媽因為抑郁,最近鬧過一次絕食。我答應了。是義診。我昨晚和他媽媽通過一次視頻?!?p> 楊一鳴定定地看著我,沒說話。
“你別生氣,我昨晚沒來得及告訴你。你別擔心,我知道分寸。你在附一院發(fā)展得挺好的。澳洲實在太遠了,就算能過去,你也只是個普通醫(yī)生??隙]有國內發(fā)展得好。我是想,要是這次院辦的處理真的不讓我掛牌了,公立系統(tǒng)我可能混不下去?;蛟S可以到中和醫(yī)院,”
楊一鳴淡淡地打斷了我,“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