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澤轉而問:“二哥、七哥可知三國故事?”
此時三國故事的流傳度已經(jīng)很高了,汴京瓦子中霍四究就是說“三分”的名嘴。
阮小七頓時來了興致,道:“義薄云天武安王(大觀二年,宋徽宗封關羽為武安王),據(jù)水斷橋張翼德,一身是膽趙子龍,轅門射戟呂奉先,若論英雄豪杰輩出,何時能比三國!”
徐澤看看阮小二,見其也是一臉向往,又看向阮小七。
“二位可知三國有哪些胡人英豪?”
阮小七興致正高,聽徐澤此問,不高興了,語氣輕蔑地道:“胡人有甚英豪?三國又不是我大宋,那時英豪輩出,豈容胡狗猖狂!”
徐澤追問:“好漢可比英豪?”
阮小七隨口就說:“好漢比之英豪,只配提鞋牽馬!”
阮小二見小七說錯了話,趕緊補充,道:“我兄弟見識短,先前一直無法參透觀察行事,現(xiàn)下想來,觀察這樣的人物怎能稱好漢,觀察實乃當世英豪才對!”
徐澤不以為意地笑笑,又問:“那二位可知漢末三國亂世,不足百年時間,天下黎民百姓亡去多少?”
阮氏兩兄弟一臉便秘,話題怎的突然轉到這上面?不是,都說了俺們讀書少嘛,怎會知道這些?
徐澤自己答道:“靈帝登基之初,天下民戶人口5600多萬,經(jīng)過黃巾之亂、董卓之亂、諸侯混戰(zhàn),到再度一統(tǒng)之前,魏國有443萬,吳國230萬,蜀國僅剩94萬,總計只有767萬。
且不論數(shù)十年間,幾代人的正常地繁殖衍生,這消失的近九成數(shù)據(jù),數(shù)千萬亡魂,便鑄就了那些英雄豪杰的史詩功業(yè)!”
“??!”
阮小二、阮小七齊齊驚呆。
徐澤此番可是提前做足了功課,還真就是來欺負二阮讀書少的。
要說東漢末年之三國后期的人口銳減,原因是多方面的。
先說人口數(shù),不管是黃巾之亂前的5600萬,還是三家歸晉時的767萬,全是國家編戶人口,都未包含世家大族的奴隸和徒附,實際的數(shù)據(jù),肯定是大于這些數(shù)的,尤其是亂世,沒了國家的強力震懾,豪族吸納亡戶只會更加肆無忌憚。
再說人口銳減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黃巾之亂,黃巾所到之處裹挾百姓,如蝗蟲掃蕩,北方冀、青、兗、徐、豫均遭遇極大摧殘,而官軍鎮(zhèn)壓也同樣如割草般殘酷無情。
隨后諸侯討伐董卓,開啟混戰(zhàn),接連不斷的戰(zhàn)爭帶來的人口損失,尤其是精壯勞力損失,進而導致農(nóng)業(yè)產(chǎn)出的急劇減少,再加上瘟疫和水旱蝗災接踵而至,造成的人口大批量減少,就更不用說了。
動亂還導致人口逃離,近的逃入深山老林,遠的逃向南方蠻荒之地,或者向西、向北野化為胡,甚至,還有一些經(jīng)過朝鮮半島,逃往日本等。
待二人稍微緩和了一下情緒,徐澤接著道:“三國若論武力當屬呂布天下無雙,但其人反復無常,‘三姓家奴’惡名人人唾棄,可若論反復無常,后世其實還有人遠超其列,二位可知是何人?”
學渣阮小二、阮小七放棄了掙扎,擺出一副謹受教的恭謹神態(tài)。
徐澤起身,看向亭外。
“便是百余年前的‘官場不倒翁’馮道,其人先效力于燕王劉守光,后歷仕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四朝十帝,期間還向遼主稱臣,此人可有忠義?”
二阮終于能插上嘴,阮小二張口就罵:“好個奸臣賊子!”
阮小七吐了一口唾沫,狠狠罵道:“呸,此等奸臣,人人得而株之!”
徐澤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其人自是大大的奸臣,但你們可知,這個馮道刻苦儉約,雖為將相多年,卻始終衣食儉樸。
他早年隨軍時,住草棚,連床和臥具都不用,直接睡在草上。所得俸祿,與仆、廝同器飲食,毫不在意。諸將有掠得美女送他,實在推卻不了,便置之別室,待訪其主后再還之去。
馮道居父喪于景城時,恰好遇到大饑荒,其人傾盡家財救濟鄉(xiāng)民,自己卻住在茅屋里,還親自耕田背柴;有人田地荒廢又沒有能力耕種,他便在夜里悄悄地去幫人耕種,主人得知后,登門致謝,他卻表示沒有值得感謝的地方。
地方官得知他的高行,送來禮品饋贈,他也一概不受。
守孝期滿,他回京赴任途中,遇上趙在禮魏州兵變后,李嗣源帶兵進攻都城洛陽,有人勸他等到局勢明朗后再去,他認為奉詔赴闕,不可擅留,依舊趕赴京師?!?p> 看著聽呆了的二阮,徐澤自飲了一盞酒。
接著講:“后唐天成、長興年間,連年豐收,中原相對安定,后唐明宗皇帝李嗣源問他‘天下雖豐,百姓濟否’,馮道答‘谷貴餓農(nóng),谷賤傷農(nóng),歷來如此,我記得近來聶夷中的《傷田家詩》二月賣新絲,五月糶秋谷,醫(yī)得眼下瘡,剜卻心頭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偏照逃亡屋’,明宗聽后很有感觸,讓左右抄下這首詩,經(jīng)常誦讀,對民生更加用心。
契丹滅晉,遼主耶律德光攻入汴京,馮道其時本在南陽,并無危險,以其才華,投奔其他勢力,再博富貴也易如反掌,但他卻甘冒奇險,應召去了汴梁。遼主問他為何入朝,他說‘無城無兵,怎敢不來’,遼主又責問他‘你是什么老子(老東西)’,馮道答‘無才無德,癡頑老子’。
遼主覺得馮道有才,乃任其為太傅,有一次,遼主問他‘天下百姓如何救得’,馮道答‘此時佛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勸諫遼主不可縱兵隨意搶殺,遼主采納。
契丹北撤時,他隨遷至常山,見有被掠的中原士女,就出錢贖出,寄居在尼姑庵中,后為她們尋找家人領回。
遼主死后,北上的漢兵反正,驅逐了遼將,馮道去戰(zhàn)地慰勞士卒,軍心由是大振。失地收復后,馮道又選擇將帥,使軍民安定。
馮道任宰相后,凡孤寒士子、抱才業(yè)、素知識者,都得提拔重用,而世家顯貴及品行不正、辦事浮躁的人則被抑制?!?p> 看著已經(jīng)徹底石化的阮小二和阮小七,徐澤總結道:“馮道此人生于亂世,為保其身,毫無臣節(jié),屢屢背主,可稱‘奸臣之尤’!
然,其人‘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且‘賤如是,貴如是,長如是,老如是’,始終救世濟民,兼治天下。
身處亂世,人若飄萍,命如草芥,若都是一死報君王的忠臣,卻無此類奸臣竭力維持,也許我等先祖或死于戰(zhàn)亂,或亡于災荒,自不會再有我等。
由三國英豪到五代奸臣,二哥、七哥,對這朝廷、天下和黎民可有了印象?”
阮小二、阮小七二人已被徐澤徹底侃暈,“三觀”受到劇烈沖擊,明明感覺徐澤的話有問題,可腦子好亂,便是酒肉下肚,也沒了往日的美妙滋味。
店家端著叫花雞上來,見以往最是兇鬧的阮氏兄弟居然呆坐沉思,心下雖是好奇,卻不敢多待,放下托盤便欲走,被徐澤喊住。
徐澤敲開泥殼,剝下荷葉,叫花雞的香味瞬間將大腦宕機的二阮喚醒,徐澤給二人一人分了一條雞腿,又撕下一塊胸脯肉,邀請店家品嘗,店家吃下后連連稱美。
徐澤說:“不瞞店家,在下便是同舟炭爐的東家徐澤,我的炭爐致你酒店蕭條,如今便還你一條出路如何?”
店家是個伶俐人,同處水泊,自然知道同舟社和梁山的消息。
而阮氏兄弟在這片水面何等威風,往日可沒少吃自家白食,今日帶著這徐東家來此吃酒,分明是想借自家小店抖威風,不成想威風還沒抖起來,便被眼前之人反客為主,拿捏得沒了脾氣。
自家以往可是吃透了沒人蔭庇的苦,莫說這酒店瀕臨倒閉,便是生意火爆,又哪里能求得如此奢遮人物庇護?
店家當即跪倒磕頭,說:“小老兒汪棟愿奉徐東家為主,一切只聽主人安排?!?p> 徐澤上前扶起汪棟,道:“今日時辰已晚,明日我再派人來,協(xié)助你重新規(guī)劃酒店,待整頓后,擇日開張如何?”
汪棟答道:“全憑主人作主!”
徐澤此舉也不是心血來潮,此地乃濟州至鄆州、五丈河至汶水兩條航道的交匯處,位置極佳,來往客流雖比不了合蔡鎮(zhèn),但也少了官府很多干擾,能做很多合蔡鎮(zhèn)不便做之事。
待汪棟退下,徐澤轉頭看向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食欲的二阮。
問:“來時我見二哥似乎要賣棉花,不知其價幾何?”
“這東西難伺弄,賣不起價,一斤不足三十文?!比钚《呀?jīng)習慣了徐澤的思維跳躍,有問就答。
“二哥若有閑暇,不妨多收些棉花,送到梁山,只要有百斤以上,我愿以四十文每斤收購?!?p> “鄉(xiāng)人雖是種棉不多,但收個幾百斤倒是不難,管教觀察滿意?!?p> 徐澤掏出一個五十兩銀錠,遞給阮小二。
“此是定金,二哥收完棉花,送到梁山,我就讓人傳你們弓魚之法。”
說完,也不管發(fā)呆的阮小二,徐澤徑自走出水亭,掏出火折子和一如長香般的物事,片刻后,“咻——”的一聲,那物事飛上了天,然后又“啪”的一聲響,那聲音,在空曠的水面,怕不要傳出好幾里遠。
阮小七還有些少年心性,向走回水亭的徐澤問道:“哥哥,此是何物?”
“此物為飛天笛音炮,可好玩?”徐澤笑笑,想玩?不給!
阮小七尷尬地摸著頭,嘿嘿傻笑。
直到徐澤回到亭內(nèi),阮小二還捏著手里的銀錠,阮氏并不是赤貧之家,這么大的銀錠見得不多,碎銀卻是經(jīng)常摸的,只是,從未覺得這物事如此燙手!
阮小二咬咬牙,拉著小七,向徐澤跪下。
“觀察,我兄弟幾個眼皮淺,不知觀察志向,但也知道就我兄弟三條賤命,真當不得觀察這般高看,小二斗膽請觀察直言,要我兄弟如何做?”
徐澤拉起二人,道:“知鄆州梁相公責徐某保這梁山水泊風平浪靜,如今水泊零散亡戶皆已上山。不管何人欲在此作亂,都須得借重你兄弟這等好手,我也不壞你們好漢的名聲,你們只需安心打魚,莫摻和其中便可。”
你們該干啥就干啥,別添亂就行!徐澤這話分明是看不上阮氏三兄弟。
阮小七跳將起來,扯開衣襟,大叫:“哥哥休要拿話激我!我兄弟豈是見利忘義之人,哥哥只要一句話,便是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絕不皺半點眉。”
阮小二也漲紅了臉,喊道:“今日五郎雖不在此,但我弟兄三個真真實實地沒半點假!只要觀察吩咐,我三個若拾不得性命追隨觀察,天地為證,教我們都遭橫事,惡病臨身,死於非命!”
“好!我也不瞞二位,梁山雖歸官府治下,但既不聽宣也不聽調(diào),我等只為自己博出路。我剛說的弓魚、收棉之事依然作數(shù),你兄弟也可上山,但話說在前面,上山后,必須守我山上規(guī)矩,也莫要都來,石碣村位置甚佳,我還有用?!?p> 二阮大喜,還欲再飲,徐澤卻擺擺手,指向前方水面靠近的梁山快船。
半刻后,二阮目送徐澤登船遠去。
“七哥,你說這徐觀察究竟是何樣人物?”
熱血過后,阮小二終于回復了些許冷靜。
“二哥都看不透,我怎看得透?”
阮小七扯下一塊雞肉,塞進嘴里,吧唧吧唧幾下吃完,再灌一口酒。
“便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咱們這些粗魯漢子,天生就不是動腦子的,跟對了人,有酒喝酒,有肉吃肉,需得搏命時,提著腦袋,干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