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歲的父親身體還很結實,他少有喝白開水的習慣,常常是拿起碗,擰開水龍頭接自來水喝,那情景,仿佛他年輕時候路過一個坑,覺得渴了,蹲下去捧起一手心水那么自然。十月的天氣,父親仍然吹風扇睡竹床。
父親是個酒鬼,我是無肉不歡,父親是無酒不歡,一天三餐,每餐一杯酒,是父親沿襲多年的習慣。酒是知己,也是禍害。父親曾是長征車站的一名優(yōu)秀駕駛員,他的駕駛技術全車隊第一,每年,車隊組織的駕駛賽事,第一名的獎勵——一件白襯衣,定是非父親莫屬。我曾經珍藏著一張父親的照片,瘦高的父親穿著白襯衣,站在小轎車旁邊,一手叉腰,一手擱在打開的車門上,既有點書生氣質,又有點豪邁的氣勢。記憶里,父親常常帶我去車站玩,我最喜歡在“神牛”汽車的拖箱里蹦蹦跳跳,聽車箱的回響,有鼓聲陣陣的感覺,仿佛我是一位優(yōu)秀的鼓手,十分有趣。每次去車站,父親的同事都會塞給我一些水果和零食。在車站吃零食猶為暢快,不用假裝吃得很慢的去饞鄰家小弟小妹,不用和哥哥們分食。好像是我八九歲時吧,父親酒后駕車,釀成了嚴重的交通事故,被車站開除了,父親因此萎靡不振,常常喝得爛醉如泥,好幾次,他喝醉了躺在路邊,被好心人發(fā)現(xiàn),背回家來。父親失業(yè)前不久,我們家剛剛從偏遠的小村搬到母親的娘家,本意是想著父親從車站回家時近些方便些,沒曾想計劃趕不上變化。都說一年搬家十年窮,父親又失業(yè),我們家的好景一落千丈,全家的擔子都落在母親一個人身上。母親在磷肥廠做苦力養(yǎng)家糊口,不僅要照顧我們兄妹三人,還要開導常年萎靡不振,爛醉如泥的父親。
1988年,母親在磷肥廠做工時,不慎被貨車的拖箱擋板砸破了頭,看著母親那件被血浸透的棉襖,我們恐慌極了。母親經過手術后,在重癥監(jiān)護室一直昏迷不醒,我們兄妹三人均無心學業(yè),母親倒下了,大哥和二哥自覺地挑起了家庭的擔子。不知道是不是這件事情震撼到了父親,父親從此振作起來了,他跟著朋友出去做生意,竟然賺了一些錢,這讓臥床休養(yǎng)的母親也安心不少。只是父親仍然嗜酒如命,常常喝醉,父母為此常常爆發(fā)爭吵,我們也對父親心生嫌隙。
父親其實是個很靈活的人,他做什么都是無師自通,像模像樣。父親上過幾年私塾,一手大字寫得猶好,那時過年,村里人都愛求父親寫對聯(lián);父親會做泥瓦活,家里的廁所,灶臺都是父親自己壘,父親砌圍墻不用線,那墻比線還直;父親會編竹籃,會扎掃帚。在父親的許多才藝里,父親似乎猶愛扎掃帚,他每年都會在野外割些扎掃帚的草回來扎掃帚,父親的掃帚算是小有名氣,好多人都來找他買掃帚。
父親的廚藝也不賴,他做的菜比那些專業(yè)的大廚做的都好,每年冬天,父親都會買幾百塊錢的魚肉,做一些小尖元,藕夾,發(fā)魚分給我們。父親做的小尖元綿軟滑嫩,一點也不膩人,父親說,做小尖元,魚和肉的比例調配很重要,不然會影響口感。父親偏食,只愛葷腥,特別愛吃肉皮,有一次父親自己鹵了好些肉皮,味道不錯,我吃了不少,我還想找父親要一碗帶回家,父親說,你喜歡吃我以后多弄點。我說,那就多弄點吧,肉皮吃了美容,皮膚好。父親得意地說:別人都夸我紅光滿面,肯定是因為我老吃肉皮的翹。我和母親投以嘲笑。
經過歲月和閱歷的沉淀,父親改變了很多,他在母親的敦促下成功戒了煙,喝酒也漸漸有了規(guī)律,許多次我回娘家,常常看到他坐在屋前,一杯酒,兩碗菜,一個人自斟自飲著,悠哉得不得了,偶爾有鄰人走過來,陪他閑聊,他的獨飲更添了愜意。
父親愛酒令人厭,一如母親愛勞碌令人煩,可他們的過分“懂事”常常讓我們心懷愧疚,淚濕眼眶。去年秋天,父親突發(fā)急病,七旬母親獨自騎三輪車把父親送到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院。小哥晚上去父母的家,看到鐵將軍把門,就打電話問我是否知曉父母行蹤,我急忙打母親電話,卻顯示關機。一連兩天沒有父母蹤影和消息,我們心急如焚。第三天早上,母親的電話終于打通了,母親騙我說她和父親在長淌口大姨家玩,向來勤扒苦做的母親居然舍得丟下她的寶貝菜地出去玩?還玩幾天?我雖然深感意外,卻仍是相信了母親的謊言,我簡單叮囑了幾句,便掛了電話。之后很久,我又回娘家,母親無意間才透露,她們那次失聯(lián)其實就是在住院,得知實情,我像鞭炮炸開了:您真是膽子大!這么大年紀,萬一有個事怎么辦?弄得好像您沒有兒子女兒似的,您這樣讓我們怎么做人?父親抿了一口小酒,扯著嗓子說:能有個什么事?老子身體好得很!你們放心,我的社保錢還沒有領夠數,一刻不得掛!
唉,我的老父親噢,真是個冒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