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因穿著浴袍，剛把濕漉漉的頭發(fā)吹干，就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開門見到小緣，許因第一句話說道：“你一定想象不到我今天經(jīng)歷了什么！”小緣不說話，用冷峻的眼神上下打量著他，許因被看得心里發(fā)毛，問道：“干嘛這樣看我？”
小緣開口道：“你今天經(jīng)歷了什么，我可太知道了——乘黃讓你送它去水庫，結(jié)果你到達之后把車開進了水里，而且一下水之后，副駕駛位的乘黃就不見了，對嗎？”
許因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然后呢？你是怎么活下來的？”小緣眉毛微顰。
許因愣了好一會兒，說道：“我先用破窗器砸碎了玻璃，等水把車內(nèi)部灌滿后，就憋氣從窗戶鉆了出去，然后打開了救生手環(huán)上的手柄，手環(huán)上的氣囊很快就自動充滿氣，扯著我浮上了水面……”
小緣突然打斷問道：“破窗器？救生手環(huán)？我記得我車?yán)锟蓻]有這些，是你隨身帶著的嗎？”
“嗯?！痹S因點了點頭。
“你怎么會剛好帶著這些？”小緣一臉狐疑。
“是楊明給我的?！痹S因撓了撓頭，“昨晚在他家的時候，他把這兩樣?xùn)|西給了我，叮囑我好好揣在兜里，不要把手環(huán)戴在手腕上，更不能讓乘黃看到。我問他為什么，他又不肯說。”
“是他給你的……”小緣有些不可置信，她感到這整件事實在詭異到了極點——難道楊明早就預(yù)料到了今日之事？他早早安排好許因逃生之策，事發(fā)后卻又謊稱許因已死，究竟有何居心？
她越想越是心慌，又問道，“你游上岸后，就直接回來了嗎？”
“是啊，我在旁邊的樹林邊上了岸，遠遠就看見乘黃伏在岸邊眺望，我懷疑是它故意要害我，不敢再去和它照面，加上衣服都濕了凍得不行，就直接打車回來洗澡了。”
小緣聽他什么都不明白，便道：“你知不知道為什么你會把車開到湖里，又為什么剎車會踩不動？”
“你連剎車踩不動都知道？！”許因一臉驚奇地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小緣嘆了口氣，一五一十將自己和楊明趕到岸邊后發(fā)生的事情都告訴了許因。
許因聽到爺爺與乘黃之間的淵源、以及楊明父親劃傷爺爺右手的故事后，驚奇之余，也感唏噓，接著又得知自己之所以把車開到水里，竟是因為自己親手堵塞了剎車踏板，許因一下子流出冷汗，越想越是后怕，待聽到楊明潛入水中找過自己、上岸后卻說親眼看見了自己的尸體后，許因也不明其故，細細追問楊明與乘黃離去前談話的細節(jié)。
待小緣說完后，許因花了好一會兒才消化這些內(nèi)容，他呆呆想了半天后，拿出手機想打電話詢問楊明，小緣按住他的手，說道：“不能聯(lián)系他，別忘了，楊明現(xiàn)在還和乘黃在一塊兒呢?！痹S因登時醒悟道：“啊，是了，萬一讓乘黃知道我還活著，不免后患無窮。”
兩人又談?wù)摿艘魂?，忽然，敲門聲篤篤響起，許因站起身想去開門，想了想又頓住腳步，看向小緣，小緣會意，走到大門邊透過貓眼看了一眼，回頭說道：“是楊明，就他一個人?！币贿叴蜷_了門。
楊明進門見到許因，眼中陡然放出神采，走到他面前，伸出手用力按在他胸膛上，仿佛想要感受、確認他的心跳。
“怎么了你，一進門動手動腳……我們有話要問你呢。”許因故作輕松地露出笑容。
楊明松了口氣，握拳用力錘了許因肩膀一下，嘆道：“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你的尸體了?！?p> 許因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什么意思？”小緣也面色凝重地問：“楊明，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到底在水下看到了什么？”
“這件事解釋起來很復(fù)雜，你們先耐心聽我說完吧?！睏蠲髯潞攘丝谒従彽溃骸白畛跷蚁滤畷r，很快游到湖底找到了那輛車，也的確透過玻璃看見了小因的尸體……唉，那個畫面我真不想再回憶。上岸后，我意識到乘黃仍有救活小因的能力，便依小緣的提議，將許爺爺?shù)耐赂嬷它S，盼他念及自己虧負的恩情，饒過老人的孫子。但不知為何，乘黃竟一口拒絕，我無奈之下，便向它索求一筆比特幣，作為這條消息的報酬，因為我存了這樣一個念頭——若想要囤積當(dāng)年廉價的比特幣，必要先將一臺電腦回溯到過去，如此一來，就有機會瞞過乘黃，暗中向‘過去的我們’示警，從而避過今日的劫難?！?p> 小緣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所以你是用這種辦法重新救活了許因？”許因臉色發(fā)白，道：“照你這么說，我豈非真的死過了一次?！?p> 楊明默默點了點頭。
小緣問道：“不過，你具體是怎么做的？要瞞過乘黃，只怕不容易吧？”
“倒是不難?！睏蠲髡Z氣中稍帶著困惑，“我開車將乘黃帶回家后，翻出來一臺大學(xué)時候用的舊電腦，乘黃便幫我將電腦回溯到了2010年——那個時候Mt.Gox交易平臺才剛出現(xiàn)不久，一個比特幣價格不到一塊錢，比白菜還便宜。接著，乘黃不知為何似乎對我放下了戒備，在我家里閑逛起來，我趁此機會，一邊假裝學(xué)習(xí)比特幣交易的流程，一邊打開Gmail，將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寫作一封定時的電子郵件，寄給了2018年12月26日……也就是昨天的我?！?p> 許因“噢”了一聲，“所以你昨天是因為收到了那封郵件，所以才給我準(zhǔn)備了求生工具的對嗎？”
“不錯?！?p> 許因又問：“那為什么不直接在當(dāng)時告訴我真相呢？”
楊明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不能改變后來發(fā)生的一切，否則讓乘黃察覺到時空發(fā)生變化，我的計劃也就敗露了。所以我別無選擇，只能使這一招瞞天過海，在救你的同時，瞞過它的耳目?！?p> 許因細細思索了片刻，也不由點頭道：“的確，你這么做是唯一的辦法?！?p> 小緣歉然道：“楊明，我錯怪你了，沒想到反而是你救了他?！?p> 楊明搖頭道：“不，我只是還了他一命?！?p> 小緣奇道：“什么意思？”卻見許因擺了擺手說：“楊明，不必提了?！?p> 楊明拍了拍許因的肩膀，對小緣解釋道：“其實原本應(yīng)該死的人是我……看到乘黃在書上留言的人、攔下貨車將乘黃劫走的人、敲詐乘黃并企圖殺死它的人，其實都是我！”
小緣吃了一驚，“這話怎么說？”
楊明嘆了口氣，“乘黃以為小因了解比特幣而我不懂，所以才將他誤當(dāng)作仇人，其實恰恰相反，當(dāng)年是我先投資了比特幣，小因才跟風(fēng)也買了一點，他對比特幣僅有的了解也都是從我這里耳濡目染地學(xué)到……他對乘黃隱瞞了這些，是為了代我而死?！?p> 許因淡淡一笑，“不用說得這么悲壯，也許當(dāng)時只是我對自己的逃生技術(shù)迷之自信呢?！?p> 小緣的困惑卻越來越多，不解道：“如果是你，那你謀殺乘黃的動機會是什么？”
楊明道：“動機不難猜。我生性多疑，敲詐完乘黃后，必然會擔(dān)心它懷恨在心。事了后他若抹去這一切，我一場富貴不免化作泡影，但若趁勢送了它性命，便再無后患?！?p> 小緣又問：“那為何沒有一刀殺了它，而要多此一舉地鎖進鐵籠沉入河底？這么拖泥帶水可不像你的做事風(fēng)格?！?p> 許因忽然道：“我倒是大概能猜到其中緣故，楊明雖然素來做事果決，但他平常殺條魚都很不忍心，要殺一個心智與人類無異的靈獸，絕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他選擇給乘黃注射過量麻醉劑，再將其沉入河底，讓它死得無聲無息沒有痛苦，自己眼不見為凈，也好減輕些心理負擔(dān)，但誰又能料到一只‘狐貍’竟會是水生動物呢？”楊明聽完道：“是啊?！?p> 小緣點點頭，認可了這種猜測。
許因嘆道：“好在這場風(fēng)波終于結(jié)束了，現(xiàn)在乘黃以為我已經(jīng)是個死人，應(yīng)該不會再來找麻煩了?！闭f到這里，他感到一陣久違的輕松。
小緣向楊明問道：“你發(fā)完那封郵件之后怎樣了？乘黃沒有起疑心吧？”
楊明道：“當(dāng)時發(fā)完那封郵件后，一切都如我預(yù)料般發(fā)展，我才放下心來。接著，我繼續(xù)用那臺回溯到2010年的電腦，登錄Mt.Gox購買了4000比特幣，并把私鑰抄了下來，乘黃得知我已辦完，還原了電腦后便離開了……不過這一切太過順利，乘黃答應(yīng)得也太過痛快，我總有點不放心?！?p> “你已經(jīng)盡力了?！毙【壈参苛艘痪?，又好奇問道：“4000比特幣值多少錢？”
“按照目前的幣價，4000比特幣全部變現(xiàn)的話，相當(dāng)于一億人民幣?！睏蠲饔檬制降目谖钦f道，然而臉上分明陰霾盡去，眼神中透出熱切。
“有這么多？！”小緣吃了一驚，“那……那這些錢現(xiàn)在在哪呢？”
“這些錢，這么多年來一直存放在每一個比特幣用戶的電腦中，只要我的私鑰不遺失、不泄露出去，這4000比特幣的支配權(quán)就永遠在我的手里?！?p> 許因問道：“你把私鑰抄在了哪里？”
“我抄在了紙上……”楊明上下掏了掏兜，忽然想了起來，“啊，我放在茶幾上，忘了帶來，我現(xiàn)在回去拿?！闭f完轉(zhuǎn)身便走。
“你著什么急啊。”許因一邊說著，一邊跟到大門。楊明頭也不回地說：“不趕緊變現(xiàn)，過幾天還值多少就不好說了……”
目送楊明離開，許因開心地對小緣說道：“這下好了，楊明弄到這么一筆巨款，咱們再也不必為錢發(fā)愁了?！?p> 小緣微笑著“嗯”了一聲。
兩人又聊了一陣，忽然小緣想起家里還有一枚竊聽器沒拆，便拉著許因回到對門自己家里，在大理石吧臺的臺面下摸到一塊凸起的膠布，隨手便撕了下來。
許因上一次來小緣家時，還不知道她就是李亞男，這回一來，才又帶著十年前那個網(wǎng)癮少女的印象參觀了一下她的家，心中百感交集。
“對了，你現(xiàn)在一個人住嗎？你爸媽呢？”許因問。
小緣攏了攏耳邊的頭發(fā)，平淡地說：“他們早離婚了，我媽好像是改嫁到鄰市了吧，挺久沒見了，至于我爸，我大學(xué)畢業(yè)兩年后他就去世了?！?p> “病逝了嗎？”
“不是?！毙【墦u了搖頭，幽幽道：“畢業(yè)以后我留在了外省工作，跟家里很少來往。有一天接到親戚的電話，說我爸釣魚的時候在水庫淹死了，家里人找我很急。不過我壓根不信，雖然我爸以前就常常在夜里去水庫偷釣，但我以為只不過是他們故技重施，想把我騙回老家逼我去相親……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真的。”
許因聽完唏噓不已，他忽然想起，當(dāng)年那部手機之所以會流落至水庫之底被乘黃拾到，原來是這個緣故。
許因還想再問，小緣卻道：“不說這個了，有個問題這么多年我一直很好奇，當(dāng)年你托我?guī)湍阈薷母呖贾驹笗r，原本打算改學(xué)什么專業(yè)？”
許因微微苦笑，“你肯定猜不到……我想改行當(dāng)獸醫(yī)來著?！?p> “啊，獸醫(yī)？”
“嗯，其實那時候只是心血來潮冒出這個念頭，和你失去聯(lián)系后，沒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這念頭也就淡了?！?p> “所以你現(xiàn)在還打算改行嗎？”
“本來我挺迷茫的……”許因忽然露出一個微笑，“直到今天送乘黃去寵物醫(yī)院時，我見到了那里的環(huán)境，雖然動物又吵味道又臭，但也讓氣氛變得熱鬧，若不是親眼所見，我?guī)缀醪桓蚁嘈拍抢镆彩轻t(yī)院?！?p> “不過，真正讓我下決心的，還是在寵物醫(yī)院見到的這樣一幕……一只受了傷的羅威納被送到那里，叫得很兇，醫(yī)生給它處理傷口時，我在旁邊都捏了一把汗，但令我吃驚的是，不論那只羅威納疼得如何慘叫、如何掙扎，始終都沒有下口咬那名醫(yī)生?！?p> 小緣想起許因辭職的原因，不覺嘆了口氣，問道：“這么說，你已經(jīng)決定好了？”
“嗯?！痹S因點點頭，又有些難過地說，“只是覺得有點對不起爺爺，他一直希望我繼承家風(fēng)、做個救死扶傷的好醫(yī)生。雖說獸醫(yī)也是醫(yī)，但爺爺若泉下有知，恐怕還是會失望吧?！?p> “不一定哦。”小緣忽然一笑，跑進了臥室，隨之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音。許因聽得好奇，但不敢唐突進她臥室，只在客廳探頭張望。
過了一會兒，小緣回到客廳，將手伸到許因面前，道：“這件禮物，是十年前給你準(zhǔn)備的?！?p> 手掌攤開，掌心中赫然是一枚黃銅鑰匙。
許因奇道：“這是什么鑰匙？干什么用的？”
“傻子，你忘了咱們認識的第一天，你是為什么要加我QQ的嗎？”
許因恍然大悟，“這是我爺爺遺物的鑰匙？”
“對?！毙【壩⑽⒁恍?，見許因呆呆地坐著不動，催促道：“快去把那只箱子打開呀，你不想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嗎？”
許因問：“箱子里放的不是我爺爺?shù)娜沼浢?？?p> 小緣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還有別的。”
許因心中一動，起身出門，走到對面屋里找出了那只木箱，捧在手里又回到小緣家客廳，放在了吧臺上。從小緣手里接過鑰匙，“咔嗒”一聲轉(zhuǎn)開了鎖，掀開箱蓋，只見箱中除了幾本筆記本外，還放著一個信封。
“這是……”許因怔住，“這是給誰的信？”
“當(dāng)然是給你的信，拆開看看吧?！毙【壨秮砉膭畹难凵?。
許因拆開信封，展開了信紙，入眼是半頁清雋的字跡，許因認出這是爺爺?shù)淖帧?p> “小因：
給十年后的你寫信，實在有種奇怪的感覺，尤其是得知那時我已不在人世，爺爺很遺憾，原本還以為有生之年能看到你結(jié)婚。
亞男告訴了我你最后一場手術(shù)的遭遇，我沒有想到，有一天醫(yī)生的工作會令你如此困擾，因為前幾天你還興致勃勃一臉期待地問我，大學(xué)里的解剖課是什么樣的。
爺爺希望你勇敢去換一個喜歡的工作，不要顧慮我會不會失望，我的初衷是希望你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但前提是你自己過得幸?？鞓??！?p> 讀完信，許因眼眶微熱，對小緣道：“謝謝你。”
小緣拍了拍他肩膀，溫柔道：“你可以放心做你想做的事，許爺爺當(dāng)年曾對我說，你一直都是他的驕傲?！?p> 許因投來感激的眼神。
兩人又聊了一陣，忽然許因手機鈴響，一看是楊明的電話，當(dāng)即接通了問道：“怎么樣了？”
“小因，出事了?！?p> 楊明微微顫抖的聲音傳來，許因一聽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楊明這么恐懼的聲音。他立刻打開免提，問道：“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說?！毙【壜劼曇矞惲诉^來。
楊明那邊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傳來一道沙啞的聲音：“我剛剛一到家，就看見門是半掩著的，我以為遭了賊，結(jié)果進門一看，抄寫私鑰的紙還好端端地在茶幾上，但周圍的抽屜柜子都被人給翻開了?！?p> “丟了什么東西嗎？”許因問。
“我檢查過了，只丟了一樣?xùn)|西，我媽媽的錢包?！睏蠲髋褐浦曇舻念澙?。
“錢包？什么錢包？丟了多少錢？”許因還沒明白狀況。
“就是你昨晚翻到的那只紅色舊錢包?！?p> 小緣忽然臉色一變，“難道是你媽媽當(dāng)年分娩時帶在身邊的錢包嗎？”
楊明澀聲道：“不錯，乘黃當(dāng)年正是通過回溯那只錢包給我媽媽送去了錢，才讓她能自己繳費做了剖宮產(chǎn)，讓我免于一死，也因此而導(dǎo)致了后來許爺爺受傷一事。如今這只錢包被偷走，很明顯，是乘黃想將當(dāng)年它所改變的歷史變回去，一旦它從錢包里收回那幾百塊錢，讓我媽媽順產(chǎn)生我，那、那……”楊明喉頭哽住，沒法再說下去。
許因終于意識到事情的可怕，乘黃偷走那只錢包，意味著楊明隨時可能消失——不是簡簡單單的死亡，而是帶著所有人對他的記憶，徹底地從歷史中被抹去。想到這里，許因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幾乎無法呼吸。
小緣也慌了神，她按住因心悸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道：“難怪乘黃在知道許爺爺?shù)脑庥龊?，依然不肯救回許因性命，原來它已打定主意要直接扭轉(zhuǎn)自己三十年前的過失，來挽回對你爺爺?shù)奶澢贰扇绱艘粊?，我豈不是也……”
“可乘黃為什么還不動手？”楊明像溺水的人抓住樹葉和稻草，“會不會是它還在猶豫，還沒想好要不要這么做？”
小緣忽然吃驚道：“等等……許因，你看看你手上那封信……”
“信怎么了？”許因愣了愣，低頭看去，只見信上那原本不到半頁紙的篇幅，不知何時竟莫名憑空多出了幾段，變成一封寫滿整張紙的信。許因一個哆嗦，險些把信扔了，隨即又意識到什么，凝神往信上看去。
“小因：
給十年后的你寫信，實在有種奇怪的感覺，尤其是得知那時我已不在人世，爺爺很遺憾，原本還以為有生之年能看到你結(jié)婚。
之所以寫這封信，是因為亞男告訴了我你最后一場手術(shù)的遭遇，對此，我有一段經(jīng)歷想要和你分享。
十幾年前，我所就職的醫(yī)院曾有過一個產(chǎn)婦，順產(chǎn)時由于臍帶繞頸導(dǎo)致窒息，小孩一生下來就快不行了，嬰兒的父親見下了病危通知書，第二天就糾集了一些社會人員來醫(yī)鬧，說醫(yī)院治死了小孩，要求賠償。
至于那個嬰兒，由于當(dāng)時產(chǎn)科人手不夠，我自告奮勇負責(zé)起對他的搶救，盡管沒抱太大期望，但沒過兩天，那嬰兒竟奇跡般好轉(zhuǎn)，生命體征基本回穩(wěn)，又過了幾天，嬰兒康復(fù)迅速，醫(yī)院便撤回了病危通知書。那幾天真是風(fēng)光，我不但救活一條人命，還幫醫(yī)院擺脫了麻煩。
然而，禍福相倚，我救了那個嬰兒，卻害了自己。那嬰兒的父親敲詐不成，反而欠下醫(yī)鬧的人一大筆錢，而且醫(yī)療費用也要照付，可謂偷雞不成蝕把米，他懷恨在心，有一天在我下班回家的路上埋伏我，將我毆打一頓，最后還掏出一把刀來，在我右手掌狠狠劃了一刀，說要讓我永遠不能再做手術(shù)。后來那人雖受到法律制裁，但我的職業(yè)生涯也就此毀了。
那幾年，我心中滿是怨氣，恨他得了報應(yīng)還要遷怒別人。我也后悔救了那個嬰兒，也許那時少救他一個，此生便能救更多傷者?？墒菚r間長了，我卻漸漸明白，就算時光能夠倒流，我依然不會坐視那個嬰兒夭折。人不像機器，能夠極端理智地權(quán)衡利弊，人有信念，信念決定了我無法說服自己去做“更有價值”的選擇。
亞男告訴我你已經(jīng)辭職，小因，我完全理解并支持你的決定——醫(yī)生永遠沒有為了救人而犧牲自己的義務(wù)。我只是覺得很遺憾，你從小就善良，如果那個艾滋病人手術(shù)前沒有隱瞞病情，你一定還是愿意為他做手術(shù)的。
這場事故讓你失去了醫(yī)者的信念，就像我失去了靈活的手，也許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給病人做手術(shù)，不會與傷害過自己的人和解，但至少，要和自己和解。爺爺希望你將來回想醫(yī)生時代的經(jīng)歷時，想起的不是職業(yè)暴露的陰影，而是救過的病人們?nèi)鷷r的笑容?！?p>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