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節(jié)，蒼翠竹海上空，風(fēng)濕漉漉的吹過，空氣中飄蕩著沁心心脾的草葉香氣，一襲灰衣的南羽舒展雙翼在鳥群中穿梭，萬鳥百囀千聲，紛紛前來啄食，鸚鵡和金翅雀活潑落在他的肩頭，啼聲不絕，伯勞鳥高傲的棲在軟枝上，漫不經(jīng)心梳理著翼上羽毛，黑炯炯的眼盯著獵物，它們會猛的隨云雀竄起，捉住野蜂，再歇回枝上，蠻蠻鳥只有一只翅膀和一只眼睛，總是兩兩相依結(jié)隊飛翔。
南羽與鳥雀為伴，在這里生活了三個寒暑，每日清晨洗漱后，屋內(nèi)擺上香爐焚一炷香，閉目養(yǎng)神，摒棄浮躁，日中擇雅靜之處細細品茗，滌煩益思，午時撫琴弄弦，陶冶情操，夜間賞月觀星，修身養(yǎng)性，夏季聽雨蒔花，冬季賞雪尋幽，偶有酌酒，凡飲必醉，將清穹人浪漫的天性徹底釋放。
更妙的是這木屋的主人也是個身懷絕技之人，每當(dāng)南羽倚著竹枝，飲著美酒，酣暢迷蒙之際，老翁常在身旁侃侃而談。
“清穹沒有大陸山川河流，沒有花草走獸，但創(chuàng)世神將最大的奧秘留給了我們?！?p> 他手指頭頂蒼穹，教南羽辯星象、查季候，觀賞月亮盈虧、日月交食、兩星沖合、流星閃逝的奇景，從中推算節(jié)氣歷法，預(yù)判世事吉兇。
南羽聽的有趣，將他當(dāng)做忘年之交，兩人暢所欲言，過的肆意痛快。
林間飛行時，老翁會教他些翻滾騰躍的奇怪招式，意在讓他強身健體，南羽第一次知道雙翼除了飛翔以外，還能輔助平衡、蓄力沖擊、揮舞搏斗，漸漸練得輕盈敏捷，看他靜坐，老翁就講些運氣之法，南羽試過兩次后覺得周身舒暢，此后日日練習(xí)。有這樣多才多藝的風(fēng)雅之士相伴，南羽的生活可謂十分愜意。
每隔些日子兩人需添置些衣物酒食，南羽準(zhǔn)備去附近的市集采購，臨行前將木屋外鳥雀褪下的艷麗羽毛撿了幾支裝進包袱，用布蒙住口鼻，向西邊的槐桐府飛去。
碧空中慶云朵朵，入目皆綠，風(fēng)聲颯颯，不過半個時辰就看見了市集，想著懷中羽毛很有些罕見艷麗的種類，是縫制衣裳的奢華之物，這里恐怕沒有市場，于是繼續(xù)向西飛去，直到了繁華處的中心地界，終于看到一個人頭攢動的大集市，南羽落了腳，尋個枝杈將包袱攤開，鮮艷的羽毛很快吸引了年輕女子的注意，她們歡叫著圍了上來，南羽向上扯了扯面罩，做起了生意。
面前兩個女子嘰嘰喳喳聊著。
“這些看上去是珍貴鳥兒的羽毛，比尋常的艷麗多了，這支縫在我那件黃裙上一定漂亮。”
“這算什么，聽說樂者南絮有一件裙子，覆滿了極樂鳥的羽毛，曾在翼皇的宴會上穿過，見過的人都說美極了，我要是能看上一眼就心滿意足了。”
“她是頂尖的樂者，清穹的名人，我們怎么能比，聽說她與林家定親了。”
“那樣的容貌和家室，豈是一般人能夠相配，兩家地位相當(dāng)，郎才女貌……”
對面的人猛的起身，驚得二人仰頭看去，只見他轉(zhuǎn)身躍至空中，鋪展雙翼急急飛走，幾人面面相覷，很快將羽毛一搶而空。
夏日的清穹日頭火辣，草木在高溫的蒸騰下，氣息也濃郁了幾分，樹屋很難抵擋直射而來的日光，這是清穹人一年中最辛苦的季節(jié)，巨杉樹冠上的南家大宅用厚厚的棕櫚葉鋪滿屋頂，遮光消暑，傍晚時分，余威猶在的熱浪從窗子涌入，婢女吹滅燈燭退了出去。
榻上的南絮輾轉(zhuǎn)難眠，握著手中一把玉蕭，眉間盡是相思與哀婉，窗口輕輕響動，南絮以為婢女返回關(guān)窗，急忙將玉蕭塞在枕下，輕斥道：“干什么擾我睡覺，快出去吧！”
“怎么還是這個脾氣。”
男聲赫然響起，南絮猛的坐起，一人立在窗邊正笑盈盈看著她，南絮驚得低叫一聲，撲了過去：“五哥！”
兄妹再見，心中有千言萬語，南絮緊緊握著五哥的手，綠眸中盈滿淚水：“五哥，我都不敢相信真的是你，你終于回來看我了，這四年你究竟去哪了？”
“我這幾年過的很好，不必擔(dān)心，聽說你要定親了，我回來看看，必得聽你說一句愿意我才能放心?！?p> “我不愿意！”南絮嘟起嘴，將身子扭了過去，目光移至枕下，露出的半截玉蕭在黑夜里反射著皎潔的光，她眼眶一紅，“五哥，我有喜歡的人了，他是兩年前來訪的昆夷使者，誰知回族時發(fā)生意外，他從樹冠跌落，此后再無蹤跡?！?p> 說到這里，南絮拭去眼角淚水，語氣堅定：“我知道異族沒有通婚先例，但他是我在這世間唯一的知己，就算他死了，我也不要嫁給別人?！?p> 南羽皺眉：“昆夷使者？且不說異族與我們差異甚大，就他跌入林中也定無生機，六妹應(yīng)盡早回轉(zhuǎn)，不可久久陷于哀痛?！?p> 南絮緩了緩神，壓低了聲音：“其實父親定這門親是為了救南家，五哥不知，南家危難了。五哥可知兩年前萬鳥驚飛的那個夜晚，那怪異景象其實來自一種禁術(shù)，禁術(shù)外泄是族中大事，況且襲擊的是翼皇所居的風(fēng)臨殿，翼皇一心查個明白，族中能接觸通典的寥寥數(shù)人，父親就是其中之一，翼皇心生疑慮，翊衛(wèi)鐵面無情，父親勸說我與林家定親，穩(wěn)固南家地位，又說南家?guī)装偃说男悦谖沂稚?，我雖心中不愿，可又不能只顧自己?！?p> 南羽驀地站起，怒道：“他又做這種事！當(dāng)初害了我，如今又要害你！”
南絮吃驚：“五哥在說什么，父親對你做什么了？你當(dāng)初到底為什么離家？”
“你老實告訴我，這幾年父親和兄長待你怎樣？”
“很好啊，前幾日父親還親自為我尋了樂譜，這樂譜是一位隱居世外的高人所作，父親頗費了一番周折才求來，這高人囑咐，練曲時若分神會擾亂神思，每次練習(xí)必須蒙著雙眼集中精力，大哥二哥每次都陪著我，我已練得九成純熟，說起來這曲子的確精妙，稍有疏忽我這個吹曲人神思就會被牽扯，如此打動內(nèi)心的樂譜我還從未見過。”
既是翼皇疑心，家族岌岌可危，他們怎么會有閑情逸致陪六妹練曲，南羽聽的眉頭緊鎖，心中不安，當(dāng)下與六妹道別，應(yīng)允了一定再來，南絮才放開他的手，隨即自窗口躍出離去。
第二天一早南絮心情極佳，一番梳洗完后出了屋，大哥將紗帶覆在她眼上，挽著她的手臂向外走去，不遠處的屋頂，南羽伏在棕櫚葉中看著下方一切，兄妹二人一路談笑著，來到南府內(nèi)院一間木屋前，南羽仗著靈活的身姿和對地形的熟悉，在節(jié)次鱗比的屋檐間消無聲息的緊隨而至，眼前木屋外形十分獨特，厚實的青呂草將屋頂和四壁包裹的嚴嚴實實，門前站定，大哥揮了揮手，將家仆婢女全都屏退，只見他從腰間拿出一物塞入耳中，牽著南絮進了屋，屋門隨即關(guān)閉，南羽略一思忖，扯下兩片樹葉團成一團塞入耳中，四下空無一人，南羽輕輕落在木屋窗下，推了兩下，窗子閉合的十分嚴密，他撥開青呂草細細摸去，清穹樹屋建的粗糙，很快摸到了一條縫隙，南羽俯下身湊到跟前，向內(nèi)看去。
這一看，差點驚叫出聲。
南絮雙眼覆紗，大哥在一旁負手而立，二人對面是一個被緊緊捆綁在椅中的人，南絮舉起竹笛開始吹奏，只見椅中人驀地瞪大了雙眼，現(xiàn)出詭異笑容，接著神色時而憂傷，時而悲憤，或咧嘴癡笑，或嗚咽哭泣，似沉淪在噩夢中無法解脫，這人狀況明顯與笛音有關(guān)，很快面色開始扭曲，極度的痛苦讓他劇烈掙扎起來，衣服被結(jié)實的繩索磨破，口鼻處溢出了鮮血，一陣劇烈的痙攣過去，這人雙眼失去焦點，腦袋一歪沒了動靜，大哥南礫露出滿意的笑容，待南絮吹完放下竹笛，挽起她的手臂帶出屋外。
墻外的南羽恨的牙呲欲裂，穩(wěn)下心神，轉(zhuǎn)身離開。
竹林中，老翁正在為幾只無人照看的幼年斑鳩建窩，軟枝在他手中上下翻飛，南羽收攏雙翼落在他身后，踏著枝葉匆匆走來。
“兩年前那個夜晚，竹林所有鳥雀全部飛走，回來時僅剩一半，你對我說懂得訓(xùn)鳥的人很多，沒什么大不了，你可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訓(xùn)鳥手藝，那是清穹的禁術(shù)。”
“沒錯，那是清穹禁術(shù)鵉神令，我教你的那句——吾以鵉神名義召喚百鳥聽令，背逆世間定理，拋卻亙古常規(guī)，疾風(fēng)而來，依令而去，用清穹古語讀出，就是開啟禁術(shù)的口令。”
南羽瞠目結(jié)舌：“你教我禁術(shù)！你可知按族規(guī)偷習(xí)禁術(shù)是死罪？”
“你一心想要征服鸞影，我就教了你召喚它的方法，這不過是個低階禁術(shù)，不必在意?！?p> “我以為跟你學(xué)的不過是尋常馴養(yǎng)方法，它們有血有肉，豈能被強制心性和行為！”
“鸞影是上古神獸，鵉神令可將你與它的神思連通，它會以啼叫號令鳥雀，你若心中愉悅，它們就會圍繞你歡歌暢舞，你若想殺戮，它們就會變成武器，在鵉神令下它們會喪失心智，如同提線木偶，鷹燕比肩，悖逆常理，這可不是尋常馴養(yǎng)能夠做到?！?p> 早知老翁見多識廣，南羽當(dāng)下來不及細問緣由，心里記掛著另一事，急忙問道：“那你知不知道一種樂譜能讓聽到的人神志不清，又哭又笑，甚至口鼻噴血痛苦死去。”
“你說的是攝魂曲，高階禁術(shù)，威力無窮，聽曲人會被曲音誘出心底所有欲望，各種情緒被無限放大，直至無法承受，輕者舉止癲狂，重者心膽俱裂。”
南羽連聲問道：“吹奏者呢？吹奏者會有危險嗎？”
“那要看心神是否足夠堅定，這種高階禁術(shù)極為深奧，稍有不慎吹奏者也會被反噬?！?p> 雖已有預(yù)感，但聽到真相的南羽仍被驚的頭暈?zāi)垦?，他閉上雙眼，長長嘆了口氣：“果然還是逃不掉。”
“你要去哪里？”
“保我兄妹二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