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情意在心難相欺
“謝公子，客氣了?！?p> 面色微白，晏知秋唇邊勉強(qiáng)勾起一絲淺笑，端起面前茶盞，輕啜一口。
“原是知秋欠下人情，理當(dāng)做東，此刻竟做了客人，實(shí)是失禮。”
“世事無常，隨緣便是，無需刻意強(qiáng)求?！?p> 謝家康聲音淡淡，無波無瀾，轉(zhuǎn)頭看向靜香，眸色柔和，茶案一旁，小爐之中炭火正紅，她手握銅釬跪坐近前仔細(xì)侍弄，似對耳邊的言語并無所覺，晏知秋微微一怔，衣袖之下，雙手握緊，指尖扣入掌心。
“謝公子，今次孤身前來，知秋非是為了聽君一句各自前行，亦不是為了隨遇而安?！?p> 謝家康搖頭，神色未變。
“月前回予紹卿兄的書信之中，在下已將該說的話盡數(shù)說明?！?p> “幸得謝公子坦誠相待，我心存感激。只是，有些話若不親自相問，終歸不會死心?！?p> 晏知秋咬緊下唇，再開口，已帶決絕。
“公子于信中言及自己身體病弱，家事艱難，實(shí)非良配，我卻不覺得?！?p> “是嗎？”
“正是，謝家世代為商，在錦城已根深葉茂，雖親族零落，卻有公子善加打理，上下通透。商之一道重信，公子更重仁義，兄長雖未在家中掌事，卻也聽得叔伯親長言及公子為人處事，無不佩服。知秋一介閨閣女流，困于內(nèi)宅之中，見識淺陋，卻也知公子人品性情俱佳，若說白璧微瑕，唯一美中不足之處，莫過于父母早殤，身體病弱?！?p> 靜香手中動作一頓，謝家康瞧得清楚，唇邊浮起一絲苦笑。
“在洛陵一國，世人眼中的天命不永，皆為福祉淺薄?！?p> “只此一節(jié)，我并不在乎?！?p> 晏知秋眸中浮起一縷悲傷，搖頭道。
“樊城晏家世代人丁興盛，長房一脈亦如此，唯知秋與兄長母親早逝。父親續(xù)娶，繼母福澤深厚，膝下自有親生子女承歡，兄長一心苦讀，有入仕途之志，我卻是個(gè)無可依謗的多余之人。姻緣之事，我本只聽?wèi){父兄做主，然，公子人品出眾，實(shí)為良配，我心中早已清明，也便有這諸多唐突之舉，更有此番不知輕重的話，想要說與公子聽?！?p> 話已盡，晏知秋面色平靜如水，靜香垂眸跪坐，手中的銅釬已許久不曾動過，爐中炭火艷紅，她一顆心亦如同置于其上，熨帖有之，煎熬有之，更有些說不清道明的心緒纏繞其中。
“阿香，水已滾了，仔細(xì)莫要燙著?！?p> “哦，是?！?p> 靜香匆忙點(diǎn)頭應(yīng)下，謝家康靜靜地看著她用新茶換去兩只冷盞，手中動作不徐不疾。許久之后，他端起面前淺盞，送至唇邊，細(xì)細(xì)品過，眸中亦作霧氣氤氳，轉(zhuǎn)而看向晏知秋。
“晏小姐所言出自肺腑，在下聽得仔細(xì)，亦心有感佩。然，小姐品貌出眾，兼有家世，若非情勢迫人，自有錦繡姻緣相候，不必委身屈就。”
“公子當(dāng)知一句，身不由己?！?p> 晏知秋眸色沉靜，謝家康微微搖頭，盞中茶湯金黃，帶唯苦，他唇邊一絲笑容之中亦含苦澀，眼中偏偏仍有些希冀不肯褪去。
“世事艱辛，在下深知，心中卻有些執(zhí)拗，不愿丟棄，只望著能于有生之年，候得傾心之人，相伴終老，而非屈從生計(jì)，草草決定，誤己誤人?！?p> “謝公子，我…”
晏知秋雙眼猛然睜大，眸中平靜不復(fù)，謝家康再搖頭。
“晏小姐碧玉年華，父兄尚在，若已心有所屬，不妨言明，尚能求得親長做主，成就姻緣美滿，勝過埋沒心意，一世蹉跎?！?p> “你怎知，我的心思…”
兩頰微紅，晏知秋掩口，隱下后面的話，謝家康垂眸，淡淡道。
“有情或是無意，騙得了自己，瞞不過旁人。晏小姐，節(jié)氣寒涼，這茶若是再不飲，就該冷了。”
“多謝公子，提點(diǎn)。”
晏知秋手中握淺盞送至唇邊飲盡，起身對著謝家康一福。
“知秋當(dāng)會為己一搏，也盼先生得償所愿，自此別過。”
“晏小姐，慢走?！?p> 轉(zhuǎn)身而走，晏知秋行出幾步，繞過一進(jìn)屏風(fēng)，忽而停下，回頭看向茶案前相鄰而坐的兩人，眸中多了幾分深意。
雅室之內(nèi)重歸寂靜一片，唯有紅炭剝落銀屑之聲畢畢剝剝，靜香取下銅壺，為曖爐之中換過新炭，重新遞在謝家康手邊，他接過，斟滿一只淺盞放在她面前桌案之上。
“且歇一歇，今日帶你來此，只為品茗，不宜勞碌?！?p> 放下手中銅釬，靜香端起茶盞，有清香縈繞鼻息之間，入口醇厚，回味悠遠(yuǎn)。
“少爺，怎知晏小姐早有中意之人？”
“這個(gè)，并不難猜。”
小丫頭抬頭望過來，不再有閃躲，眸中清澈如舊，謝家康唇邊的笑容隱去苦澀，多了些無奈和寵溺的味道。
“雨天道路濕滑不假，官道相遇倉促，采萱遞來的拜帖卻過于精致，當(dāng)是早早備下，刻意為之，這是一則?！?p> “嗯，少爺所說在情在理，那第二則呢？”
靜香點(diǎn)頭，面上卻是隱隱燒紅，如此明顯之局，她竟身在其中而不自知，一味由著心性行事，實(shí)在慚愧至極，此刻，唯有硬著頭皮強(qiáng)自鎮(zhèn)定，謝家康微微一怔，輕輕搖頭，唇角的弧度愈發(fā)明顯。
“第二則破綻便在倚竹，她是晏小姐隨身近侍，言行有失自是丟了主家顏面，非是毫無所覺，亦不是有恃無恐，而是心有不忿，替主子心急惋惜。她本無心，竟引得你真真動了氣，同她頂上，實(shí)是讓我心中著急。”
“少爺，我…”
兩頰桃色愈發(fā)明顯，靜香腦袋越埋越低，謝家康輕笑一聲，抬手理過她額前一縷微濕的發(fā)絲。
“有我在，莫怕。其實(shí)，今日但凡她再多說一句，阿晉自會入內(nèi)，將她主仆二人請走，便也無這后面許多事了?！?p> “那…第三則呢？”
“第三則，便是晏小姐自身，她口中言之鑿鑿，情理皆通，望過來時(shí)，雙眸之中卻是平靜至極，她情意在心，早有所系，縱有言語精巧，卻騙不得人?！?p> 謝家康話音落下，意猶未盡，小丫頭忽然抬起頭看過來，眼中似有懵懂，又似盡數(shù)化作清明，他張了張口，有些話將出未出，忽聽得她腹中隱約一陣“咕?！弊黜憽Ｎ⑽⒁徽?，他搖頭而笑，將桌案之上細(xì)瓷小盤，推得離她更近了些。
“肚子若是餓了，更是騙不得人?？煨┠萌L嘗，墊過肚子，稍后還有一盅甜羹，待你用過之后，我們再啟程往青石巷而去，可好？”
“嗯，好?！?p> 窗外雨聲漸歇，內(nèi)室不見寒意，街巷之中，道路皆以石板鋪就，卻是顛簸。
馬車行至別院，靜香背著書箱下車，往東院而去，整整一間廂房，留作她一人安置之處，負(fù)責(zé)接引的婆子姓王，四十歲出頭年紀(jì)，人生得富態(tài)，言語亦是溫和。
“小娘子，可先在內(nèi)室換衣，晚飯稍后有人送來。待得用過，肚腹內(nèi)不再空空，便可在隔壁間湯池子內(nèi)浸浴暖身，時(shí)近冬日，有這一汪溫泉水養(yǎng)著，便不易染了風(fēng)寒?！?p> 心中輕快，靜香眉眼彎做新月，福身一禮。
“多謝王嬸照應(yīng)，嬸嬸喚我阿香就好，我先前在少爺院中小廚房內(nèi)是專門煎藥的，稍后還得去看著藥爐。”
“原是如此。”
王嬸將靜香上下打量一番，點(diǎn)頭笑道。
“這落霞鎮(zhèn)比不得錦城內(nèi)繁華，勝在地方寬闊敞亮，守園子的人少，規(guī)矩更是不多，唯有一條人人都記得，那便是少爺喜清靜，不慣吵鬧。每每前來暫住，皆在這東院內(nèi)不遠(yuǎn)處的玉笙閣安置，身邊只得謝晉隨侍，我一個(gè)粗人但管侍弄這院中花草，從不往那處去擾他，小娘子卻是不同。”
“王嬸只管笑話我沒規(guī)矩?！?p> 撅了小嘴，靜香蹙眉，作了置氣的模樣，王嬸再是一笑。
“罷了罷了，不招你了，我且去忙園子里的事。出了廂房穿過一片竹林，玉笙閣就在后面，你稍后可自尋去，若能到得少爺近旁，能多少照應(yīng)些，也是好的?！?p> 王嬸備下衣裙暖和舒服，石蕊色配蛋殼黃瞧著鮮亮又精神，靜香為自己梳了雙丫髻，用過清粥小菜，提了盞風(fēng)燈直出廂房，往竹林而去。
雨后夜色空蒙，腳下的木棧道平坦寬敞，卻帶濕滑，靜香走得小心。林間泥土味道彌漫，混著竹葉的淡淡清香，她閉目深吸一口，只覺渾身皆是舒暢。不多時(shí)，前方隱隱有燈火點(diǎn)點(diǎn)，當(dāng)是玉笙閣在望，她心中微松，腳下步子越發(fā)輕快。
翠竹漸稀，棧道盡頭正是一進(jìn)院落的拱門，檐下早已掌燈，匾額上三個(gè)大字清晰工整，正是玉笙閣。
唇角不覺勾起，靜香正要抬步而入，忽然聽得內(nèi)里有人聲傳來，異常熟悉，清晰可辨，字字句句，卻不是她該聽的。
停步側(cè)身，她熄了風(fēng)燈，隱在一處光線晦暗的角落，默不作聲。
一墻之隔，咫尺之外，院落幽靜一角，有三人相對而立。
石遠(yuǎn)眉心深鎖，負(fù)手于身后，在他面前不遠(yuǎn)，采萱一身黑衣勁裝，全不是平素丫鬟打扮，雙手被謝安反剪在身后，半點(diǎn)動彈不得，眼中一片頹然。
近旁一張木椅之上，謝家康獨(dú)自而坐，面色蒼白，透著疲憊，聲音亦透著沙啞。
“石伯，你且說說看，依洛陵律，循益州例，家生仆役背主私逃，該如何處置？”
“若報(bào)至錦城令尹處，當(dāng)判面上刺青，充作官奴，服役十年，方可再行買賣?！?p> 石遠(yuǎn)言罷，對著謝家康拱手一禮。
“少爺，可要老奴連夜押送采萱回城中候?qū)?？?p> 謝家康搖頭，淡淡道。
“不必了，直接逐出家宅，永不復(fù)用?！?p> “少爺此舉，怕是正順了她的心意。”
石遠(yuǎn)看向采萱，冷哼一聲。
“不若交予令尹處置，想來自有公論?！?p> 采萱面上血色褪盡，看向石遠(yuǎn)，唇邊笑意凄冷。
“少爺待下寬仁，他已然立定主意，想要放我一條生路，石管家又何需如此相逼？”
“我逼你？”
石遠(yuǎn)冷笑，眸色中發(fā)沒有溫度。
“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并無旁人相逼。老爺夫人在世之時(shí)，對你頗為看重，留在身邊近前。他二人仙逝之后，少爺亦待你不薄，多次欲為你尋覓良人，托付終生，你都說無心婚嫁，只愿守于霽云齋內(nèi)，聊表心意。如今你的心意倒是終于藏不住了，少爺不過出城小住，你竟蓄意私逃，著這一身衣衫，與江湖盜匪無異，卻還妄求少爺寬仁，簡直是做夢?！?p> “我…”
采萱語塞，身子不覺掙扎，壓在她腕間力道卻是陡增，她拼命側(cè)頭，卻看不清身后的人，眼中漸帶赤紅。
“我的心意，難道真的無人知嗎？”
她話音落下，謝安一徑沉默不語，謝家康看向兩人，思索片刻，緩緩開口。
“采萱，我給你給個(gè)說話的機(jī)會，你心中有何委屈不甘，可盡數(shù)直言。今日過后，我送你離開錦城，無論在何處，憑你的才智心思，總能過上些自在順心的日子，好過經(jīng)年累月地虛與委蛇，如何？”
怔愣許久，采萱終究回神，似有些恍然，唇邊有了絲極淺的笑。
“少爺想問什么，但說無妨?！?p> “五年前有一樁舊事，做的人是你，卻又不是你，原是有人想要借你的手，除去兩顆眼中釘肉中刺，你可知，那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