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心有所依任平生
“少爺，我…”
一時再無言語，靜香愣愣地望著謝家康，此刻他們之間再無距離，他眼中的關(guān)切與焦灼近在咫尺，真真切切，她無從躲避，也不想躲避。
“我…我并沒忘記?！?p> “臉都熬瘦了，還在嘴硬。”
到底仍在病中，謝家康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氣息已帶微喘，并不想停下。
“傻丫頭，你這般不懂得顧惜自己，讓我如何能…咳咳…咳咳…”
話未盡，謝家康唇邊只余一聲一聲的咳嗽，他心口的痛如絲線越纏越緊，此刻，已再難忍受。
靜香一愣，匆忙起身，指尖按上他頸后止咳平喘的大穴，緩緩揉著，口中服軟。
“少爺，是我錯了，我這就改。你放心，莫要著急?！?p> “我，無事?！?p> 謝家康低著頭，掌心緊緊掩在唇邊。
“你沒錯，錯的是我。我明知你是這樣的心性，合該留你在眼前，日日仔細(xì)看顧著，才能不讓你做這許多的傻事?！?p> “少爺放心，我今后，再不做了?！?p> 便是想做，數(shù)年之內(nèi)，她當(dāng)是再無機(jī)會了。
靜香垂眸，心頭細(xì)針越鉆越深，幾乎要將她洞穿，謝家康并不曾察覺，聽過她這句，終于有些放心。
“如此，便好。”
許久之后，謝家康咳聲漸緩，靜香收回手重新坐好，輕輕打開懷中捧著果匣子。
內(nèi)里幾塊圓圓的糕點，紅彤彤做花團(tuán)狀，猶自有熱氣蒸騰，嘗來更是甘香清甜，不知怎的，她眼中竟是忽然一熱。
“好吃?！?p> “喜歡，就多用一些。”
小丫頭吃到兩腮微鼓，瞧著終于有些從前的模樣，謝家康輕輕松了口氣，眉心略略舒展，唇角有了絲笑。
“放心，這里面全都是你一個人的，若是不夠，小廚房里還有?！?p> “嗯?！?p> 小丫頭悶聲點頭，面上悄悄暈開些緋紅，謝家康眸中不自覺染上寵溺。
“再過些日子便是書院休沐之期，你每日晨起往返屏山，勤學(xué)苦讀已有數(shù)月，合該好好休息?！?p> “我不累?！?p> 靜香搖頭，捧著一塊糕點送到謝家康唇邊，眉眼彎彎，兩頰梨渦淺淺。
“少爺也嘗嘗，很甜的。”
微微一怔，謝家康點頭，就著她的手慢慢用了，入口的味道甜而不膩，香氣多一分嫌濃，少一分嫌淡，他唇邊笑意漸深。
“沒錯，是很甜?！?p> 謝晉愣愣地立在廊下看著院中兩人，忽覺手中外袍有些多余，只得硬著頭皮近前。
“少爺，時辰不早，午飯在小廚房熱著，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p> 謝晉得了囑咐，轉(zhuǎn)身而走，靜香再捧了糕點送到謝家康唇邊，笑著勸道。
“少爺既然喜歡，再多嘗嘗?！?p> “不用了，都留給你。”
他搖頭，看向她，眼中滿滿的寵溺之中添了幾分無奈。
“今日著阿晉尋你，本是有一樁事，再過幾日，我將去城北落霞鎮(zhèn)暫住。那里是個小地方，鎮(zhèn)子里人不多，集市之上卻也有些熱鬧，背靠著的青云山內(nèi)多溫泉，入冬風(fēng)景極好，是個避寒的好去處，不知你愿不愿意同去？”
“我去…做什么呢？”
靜香歪著腦袋，眨了眨眼睛，謝家康一怔，繼而輕笑，自身側(cè)拿起一只卷軸遞在她手中。
“節(jié)氣轉(zhuǎn)冷，清平酒莊之內(nèi)，將有新酒出，所用雖非麓川之上的紅玉高粱，但道道工序已添清蒸之法。你尋來的古方，我已著酒莊內(nèi)經(jīng)驗最老的釀酒師傅細(xì)細(xì)瞧過，眾人皆覺可行，一起擬了條陳，反復(fù)改過幾番。如今定了工序圖稿，我只想第一個拿給你瞧瞧?！?p> “真的？”
靜香眼中閃過驚喜，謝家康點頭，眼中盡染笑容。
“自然，眼見為實。”
靜香展開手中圖卷，其內(nèi)取實、蒸煮、制曲、發(fā)酵、窖藏皆以工筆之法繪制，栩栩如生，每一道工序近旁俱有詳述，字跡端方正直，熟悉異常，與她日日看慣的并無兩樣。
心中漸作開闊一片，靜香收起卷軸，對著謝家康一禮。
“新酒開釀，我想親至一觀，還請少爺允準(zhǔn)。”
“本就是想帶你去看的，何來準(zhǔn)許一說？”
謝家康搖頭而笑，謝晉提著食盒走近，瞧見他眉眼間盡是舒展，愣了片刻，看向靜香。
“阿香留下陪少爺用飯吧，小廚房里還有湯藥在煎，我且去守著?！?p> “好。”
天氣晴好，碧空如洗，午后秋陽和煦，無風(fēng)無雨，不見寒意，唯有暖融融一片。靜香打開食盒，取出幾只精致盤盞，內(nèi)里菜式葷素皆有，減了油膩，主食配的是粳米飯，旁邊獨獨放著一小盅黃米山藥粥，燉得澄黃軟糯，她捧了粥碗在掌心試過溫度，才送到謝家康手中。
“湯藥醫(yī)病，卻傷脾胃，少爺飯前先用些粥品，緩一緩。”
“好?！?p> 掌心所及，盡是溫?zé)幔x家康心底有亦有暖意熨帖而來，一絲一縷緊緊纏繞，盤桓不去。小丫頭就在近旁，眉眼彎做新月，兩頰梨渦深深，想來心中當(dāng)懷喜樂，不復(fù)那一日笛音之中的哀傷落寞、孤單寂寥。
“你放心，柳大夫擬的方子素來溫和，我已好多了，你且安心用飯?！?p> “嗯?！?p> 靜香點頭，飯菜清淡，卻是可口，味道帶著久違，她不知不覺用了許多，卻并不曾忘了為謝家康布菜，他飯量不大，動作亦緩慢，倒也將她夾的菜品盡數(shù)用了。
謝晉送湯藥來時，瞧見面前空空的盤盞，竟是瞪大了眼睛。
“少爺，湯藥還熱著，要此刻用嗎？”
“拿來吧?！?p> 薄瓷盅一盞，份量不重，苦澀味道卻難掩，謝家康送至唇邊一飲而盡，眉心忍不住輕輕蹙起，未及開口，已有一雙小手捧著塊紅彤彤的糕點送至近前，小丫頭的眼睛望過來，仍是兩彎新月。
“少爺嘗來甜甜口，就不覺得苦了?！?p> “嗯?！?p> 糕點入口，謝家康眉心舒展，一劑劑湯藥苦澀至極，他自小用到如今，其實早已品不出太多旁的味道。但若是能如此刻這般守著她，護(hù)著她，哪怕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他心中的苦便仿佛不復(fù)存在，只余甘甜。這樣的念頭一旦清晰，旁的一切于他都已再不重要。
“阿晉，去內(nèi)室取桌案之上那只木盒來。”
“是。”
去而復(fù)返，謝晉將木盒放在謝家康手中，他握在掌心片刻，轉(zhuǎn)而遞于靜香，唇邊笑容淺淡。
“此物月前由林泉管事劉莘送來，感謝你數(shù)次點撥于他。本應(yīng)盡早轉(zhuǎn)交，只因我這一病，耽擱至今。”
“劉管事實在客氣，古曲一卷已是貴重，何須再言謝？”
木盒小巧，靜香捧在手中，心有不解，謝家康眼中含笑。
“打開一看，自可明了?！?p> “也好。”
靜香點頭，打開盒蓋，內(nèi)里以素綢襯底，包裹紫玉笛一桿，通體透徹，觸手帶著微涼，她舉至唇邊，指尖輕動，音色悠遠(yuǎn)，似上古遺韻。
心中一動，她雙眼微閉，指尖落下，再是一曲漠北調(diào)，草原大漠，戈壁千里，空曠遼遠(yuǎn)，世人立于此，極盡渺小，不過天地間一粒微塵，她亦然。唯獨此番，江湖飄零之間，她隱約已有處可依。
一曲終了，靜香睜眼，眸中清澈透亮，將紫玉笛收好，遞還謝家康手中。
“此物珍貴，卻不及少爺送我的竹笛趁手。且我年幼，對樂之一道領(lǐng)會尚淺，玉笛執(zhí)于少爺手中，方不負(fù)古韻清雅?！?p> “也好?！?p> 謝家康搖頭，眼中盡是無奈，眉心卻是舒展。
“如此，我且替你收著。”
此刻，院落靜謐，無風(fēng)無雨，唯有秋陽晴好，直暖人心。
是夜，清風(fēng)霽月。
靜香點了燈盞，立于桌案之前，研磨執(zhí)筆，遲遲無一字落。事漸定，人將離，她想留字，卻不知從何處著筆，及至夜深，案前余下的仍是白紙一張。
第二日清晨，靜香牽著雪團(tuán)早早出了家門，屏山道中行人寥寥，雁回閣課室之內(nèi)，只得數(shù)人。
東方燁早早而至，一身灰袍，羽扇在手，燃起蘇合，踱至中庭廊下，靜香上前行禮。
“學(xué)生，見過東方先生?！?p> “沅湘猜測，今歲秋闈課室諸君可會有人如愿以償？”
東方燁并未回頭，手中羽扇輕搖，庭中荷塘空空蕩蕩，秋葉枯黃落于其中，再隨水流漫卷而出，靜香拱手道。
“歷來仕途一道，榜上有名者眾，如愿以償者寥寥。先生曾言個人自有緣法，登天之路如何走，能走多遠(yuǎn)，不親自行來，不會有結(jié)果，此刻，何需以這無解之題來為難學(xué)生呢？”
“為難？”
東方燁轉(zhuǎn)頭看向靜香，眸色深沉。
“沅湘說笑了，雁回閣內(nèi)晨間所論甚多，不拘洛陵一國，不限永寧一朝，然，無一問可讓你受困其中，若非稚子無知，聽什么皆是對牛彈琴，便是早有成竹在胸，世事皆于心中洞明。你昨日一篇策論言道，經(jīng)國濟(jì)民，需興百業(yè)，利民生，為君者若欲囊盡天下之才，當(dāng)不拘士農(nóng)工商，君之為君，受天下養(yǎng)，當(dāng)為萬民表率，更當(dāng)以其身其言其行為導(dǎo)，匡正世道，引人前行?！?p> “學(xué)生年少無知，口出狂言，讓先生見笑了。”
靜香躬身再是一禮，東方燁羽扇輕搖。
“見笑不敢，心有所感卻是真，我隱在這屏山十年，竟見著一位比自己當(dāng)初還要膽大包天的人，實是我意料之外，卻又似情理之中?！?p> “學(xué)生聽聞，先生當(dāng)年曾于永安京中官拜文昌閣大學(xué)士，于中書閣僅一步之遙，卻辭官歸隱于屏山，結(jié)草廬以為堂，授業(yè)解惑，以至如今偌大的書院。”
經(jīng)年舊事由眼前小娘子緩緩道來，她雙眸清澈剔透，一眼可望見底，無阿諛奉承，亦無鄙視輕賤，東方燁收起羽扇，負(fù)手而立。
“這書院并不大，錦城亦小。諸君南去州府趕會試，若有機(jī)會再向南，便可入得臨安京，可待得久了，便會發(fā)現(xiàn)那里也不過是一處城池。上虞自古分四國，一姓之朝的興盛衰敗，在于天子的度量，若是他容得下你，便可有你立足之處，若是他容不下，便叫你死無葬身之地。我只是趕在他動手之前，主動請辭，尋了一處江湖遙遠(yuǎn)之地，求得茍安容身而已。”
“可先生從未放棄過自己的堅持，若非如此，便不會有如今的雁回閣?！?p> “也許吧。又或者我如郭長史一般，有的只是心中一點不甘?！?p> 搖頭輕嘆，東方燁回身望向課室內(nèi)一處桌案，眼中似有懷念，亦有惋惜。
“說到堅持，我尚不及昔年一名弟子，他身負(fù)頑疾，不宜奔波，亦不宜久坐，卻于此求學(xué)，苦讀六載，除卻病勢沉重實在無法起身，他并無一日誤過半刻。以他的才學(xué)人品心性，若身體無恙，得機(jī)緣南進(jìn)，于臨安京中或可比我行得更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