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道里充斥著腐尸的氣味,不時還夾雜著泥濘的潮濕味,蟑螂和老鼠在暗里來回竄動。
前幾天珵王是在昏迷的狀況下被轉(zhuǎn)移過來的,若不是今天被救出來了,他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富麗堂皇的紫禁城之下還有這樣的地方。
月連姣回頭問他:“珵王殿下還跑得動嗎?”
“不要緊,月姑娘怎么會來?還有這位是……我還以為會是赤訣盟的人來救我。”當年在華陰縣,他雖與月連姣有過短暫的接觸,但并非深交的關系。
而且他聽聞慕容山莊已歸附太子了。
剛才危機時刻,若非月連姣和另一位的女子即使出現(xiàn)解救,他現(xiàn)在估計是一具尸體了。
感激萬分的同時,他也有無數(shù)疑問。
方才和白姬打斗已經(jīng)消耗掉了他所有的精力,他小腿受傷,只是扯動一下都痛得呲牙咧嘴,更別提他現(xiàn)在還是一身病骨。
可所有人此時此刻都在豁出性命為他奔走,他又豈能掉鏈子。
月連姣看出他的不適,停下腳步招呼他身后的那人:“公孫姑娘,我們一起扛著他跑吧?!?p> 公孫和月連姣一人搭著一邊肩膀,他不想因此拖了后腿,剛欲拒絕就被那位叫公孫的人呵斥:“殿下不要耽誤時間了?!?p> 他才乖乖地任由他們攙扶著。
月連姣邊跑邊回答他的疑問:“我受譚初所托來救殿下。兩年前我被慕容家追殺,是譚初派人救了我。所以殿下不用擔心,我早不是慕容的人了。”
她說完了公孫才說,態(tài)度比剛才好些了:“妾乃公孫,是赤訣盟人。”
珵王領會,他注意到這一路上的尸體,明白當下十萬緊急,不便再詳說。
他想起來太子此時正于東宮設宴。
月連姣目視前方,腳下的速度未減,神色卻難看起來:“譚初和杜堂主在東宮。”
在前幾日和譚初秘密接觸的時候,譚初只交代了她需要完成的事情,卻沒有說他自己屆時如何脫身。
譚初看出她的顧慮,笑著解釋道:“別擔心,我自有辦法?!?p> 這人向來都是這樣,能輕易看穿她的心思,然后用最溫柔的方式寬解她。
兩年前她意識到小姐的死與慕容展有關,剛查出些許端倪慕容展就派人想要將她滅口。
在逃亡的過程中她屢次三番被幾個江湖義士所救。后來打聽了才知道,他們是赤訣盟的人,受自家少主所托,護她無虞。
原來他早就料到自己會遇到危險,這些年來一直在暗地里保護她。
她欠了他太多人情,根本還不清了。
而譚初也知道她一直心懷愧疚和不安,所以便寫信給她,詢問她愿不愿意參與這次的任務,并不強求。
她當然不會拒絕。她與珵王曾有一面之緣,獲取信任起來更快一些,所以她主動接下了這個任務。
珵王已經(jīng)從對話中將大概情況摸得七七八八了。
他問道:“這條路的盡頭,通往哪里?”
這次是公孫回的他:“京都城郊?!?p> 珵王耳力極好,他聽得見地面上不停有打斗的聲音,但隨著他們往前進也漸漸遠去。
唯獨郭師爺?shù)牡岩?,擴散至寸土,不絕于耳。
月連姣看過來,為他打氣:“殿下,不僅是我,還有劍閣的金澄和洪牙子,少林的萬生也來了?!彼劾锶亲孕?,“今夜,我們都是為殿下而來。”
他心下一動,眼眶濕潤。
“你們是怎么找到這里的……太子說他給你們的全是假消息。”
公孫輕蔑一笑,冷哼道:“太子未免太過自負了些。也不想想妾為了打探消息跑了多少個日夜,杜堂主也好幾個晚上潛入皇宮摸了點。”
“不過要說最厲害的,還是咱譚少主料事如神!要不是少主說不要執(zhí)著于表象,我都以為東邊書齋那人就是珵王殿下了?!?p> 提及到譚初,公孫就換了個表情,笑容魅惑情深起來。
月連姣看她這樣子只覺得心情發(fā)酸。
說著說著,眼前的洞口逐漸放大,他們離出逃近在咫尺了。
久違的風撲打在臉上,神清氣爽。
整整五十天。
被太子幽禁的每一天里,他仿佛活在煉獄,身心俱疲,曾徹底失去了對生的希望。
但好在他堅持下來了。
他還活著,心臟的跳動從未如此真切過。
向高處爬去,京都城就在身后的不遠處,從這里望過去,烏云籠罩之下,紅火升空,宛如不夜之天。
公孫神情一緊,攔在了他們二人面前:“有人?!?p> 一道身影從樹叢中走了出來,與公孫的影子交疊。
看清了來人的公孫瞳孔本能地放大,汗水從額間流下。
啟唇念道:“師父……”
那人面容蒼老,眉目慈祥可親,手中一把扇子搖得翩然自在,散發(fā)出來的氣場卻令在場的三個人雙腳打顫。
老者瞇起眼,皺紋如深壑:“徒兒,你叫師父好找?!?p> 空氣倒流。
持扇的手背上一朵曇花若隱若現(xiàn)。
“快走!”公孫驚恐地把那兩人推開。
來不及了,根本看不清那人的動作。
烏羽扇向外一打,鋪天蓋地的黑色羽毛化作利器,飛射而來。
月連姣反應速度,手腕轉(zhuǎn)了一個花,用劍把這些羽毛打落在地。然而不給她松懈,老者越過公孫,直接向她沖了過來,不等反應,手掌抓住她的腦袋,將她重重地甩了出去。
老者目標十分明確,他接著向珵王襲來,就差一毫的距離被公孫攔截。
公孫抓住那人手臂,吃力地與他較起勁來。
“跑起來!你們不是他的對手!”
月連姣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從那個人出現(xiàn)的一剎那她就能感知到此人的實力與宗師齊平。
即使她和公孫合力也難敵此人,甚至會雙雙陣亡。
瞬間看清楚局勢的月連姣沒有遲疑,拉起珵王就往另一邊跑。
珵王面露痛色,腳傷幾乎要讓他疼暈過去,這突然的變故卻不容他有一刻的放松,他竭力跟緊月連姣。
“公孫姑娘怎么辦?”
月連姣跑得極快,嘴里吹起一段口哨,樹上的烏鴉得到信號后振翅而飛,分別向京都和北邊疾速趕去。
“珵王殿下?!痹逻B姣目光堅定,“唯有你,不能死?!?p> 她握緊手中的劍,樹林里有人在向他們靠攏,碰撞樹葉所發(fā)出的聲音越來越近,直到一根細長的銀針直指她的眼眸。
她不得不松開珵王,劍法如水,截斷了那人的攻擊。
那人向后翻了幾個跟斗,轉(zhuǎn)眼就停在了離他們十步的面前。
她面容不算干凈,頭發(fā)凌亂,身上各處都沾著灰燼,皮膚上還有灼傷。像是剛從另一個地方趕過來的。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舉起銀針,上面還殘留著之前的血跡,她笑容詭異,“剛殺完一個人,我的血還是熱的呢?!?p> 這個人不是善類。
月連姣深呼一口氣,眼神定住,她報上姓名:“月連姣,你呢?”
那人一聽,嘴角更彎了,回答道:“妲姝。”
“你說你剛殺了人,殺了誰?”
“你想聽嗎?”她一步一步走近,月連姣警戒地靠著珵王往后撤步。
妲姝將視線放在珵王身上,“我怕他聽了會傷心。”
珵王有種不好的預感,冰涼的寒溫從腳底竄起,慌神間,他聽到她說:“是淳皇后來著呢。”
西邊的京都城轟雷掣電,亮如白晝。
老者滿臉笑意,對著跪倒在地的公孫說道:“徒兒,多年未見,怎么還退步了。我聽宋子經(jīng)說赤訣盟里可能有人會易容的時候,就猜到是你了?!彼瘟嘶瘟硪恢灰滦?,里面竟是空蕩蕩的,“想當初你可是斬了為師的一條胳膊呢。”
公孫大口喘著粗氣,左腳邊的鮮血很快匯成一條長河。
視線模糊不清。
老者從地上撿起來什么,拿到她眼前:“不過扯平了,為師也把你的左腳給卸了?!?p> 斷掉的腿被他隨手一扔:“你這孩子,從小就喜歡與為師作對。不愿隨為師加入十落就算了,怎么還成了赤訣盟的人?!彼⒉恢苯鉀Q掉公孫,而是把剛才被砍飛的義手裝了回去,然后找了塊大石頭坐了下來。
公孫抬起頭看向他,一臉不屑:“甲丙丁,你這一身的百家功夫,學起來費了不少心血吧?!?p> 習武之人,多是專精于一技,要是融合不同的劍意和功法,必會心脈受損,甚至走火入魔。
觀這個人的樣子,怕是為了成為宗師強行破鏡,入魔了。
甲丙丁不怒反笑,說起別的來:“我的另一個小徒兒前幾年就用這一身百家功夫,把江湖鬧得天翻地覆??上Я耍赖奶?,不然就可以繼承為師衣缽了?!?p> 公孫忽然想笑,她雙手支撐起上半身,仰面望天。
輕輕吐出一口白氣。
“公孫,你叫什么名字?”譚初曾私底下問她。
她是個孤兒,名字是甲丙丁起的,甲丙丁以前是個游俠,教了她很多東西,雜七雜八的她都會一點。最有用的就是易容之術。
后來甲丙丁入了邪道,與她的觀念背道而馳。
她為了擺脫這個人的控制,斬了他一條手臂后就遠走高飛了,名字什么的,早就舍棄了。
她做過江湖盜匪,做過船妓,最后來到豐州,被譚老爺收留。每每別人問起她的名字,她都說自己叫公孫。
哪怕在黃鸝閣,別人喚她的只是一個公孫美人罷了。
時隔多年,譚初問起來的時候她自己都快忘了,因為她打心底厭惡那個人給她起的名字。
過了好半天她才回道:“妾姓公孫,名浮夢?!?p> “公孫浮夢?!弊T初輕聲重復了一遍,末了笑道,“這不是個好名字嘛!你說是不,老太婆?”
杜晗昭也望向她,笑容淡淡,卻沒說什么。
她怔在原地好半天才回過心神,理清話語:“少主你從來不問我的出身呢。”
不僅如此,赤訣盟的所有人,全都沒有刻意打聽她的過去,這在無形間給了她最大的尊重。
譚初眉眼一蹙,似是在認真思考這句話:“唔。”他眼珠子向上一轉(zhuǎn),“都說英雄不問出處。難道不是嘛?”
他正視她的眼神純粹而真誠:“公孫,我認識現(xiàn)在的你就足夠了?!?p> 譚小少主,真是個奇怪的人。
不過就是這樣一個人,讓她甘心臣服。
甲丙丁坐久了,也看出來不會再有人來了,他走近蹲下,抓起公孫的下巴:“徒兒,你的赤訣盟,把你放棄了。”
字字誅心。
公孫浮夢唇角綻笑:“甲丙丁,我要謝謝你?!?p> “謝什么?”
“謝你的養(yǎng)育之恩。”猝不及防之下,她用手扯斷了懷里的線頭,一把將甲丙丁拽了過來,雙手緊緊將人抱死住。
意識到不對勁的甲丙丁慌張起來,用扇子瘋狂地刺穿她的后背,血肉模糊。
但公孫浮夢想要同歸于盡的執(zhí)念堅不可摧,他縱使用盡全身力氣都掙脫不開。
有火光從懷里迸射而出。
甲丙丁自覺大限將至,他面目猙獰,崩潰吼叫,懷里的人已經(jīng)闔上了眼,殘留的力量還能將他鎖死。
一聲爆炸。
這個夜晚格外漫長。
亞亞修
嗯,全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