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的蚊子太毒,只是睡個午覺的功夫就給雀鳴腳腕上咬了兩個血紅的大包,硬是讓她從醒來就對著腳腕又掐又撓。
雀鳴睡不著了,坐起來拉開衣服領口,看了看依舊空洞的傷口。沒有血,但總不愈合。黑色的傷口周圍散布著深紫的血管,像一滴墨落在了清水里,一點點向外延伸擴散著,想用那份陰暗染透整片潔凈。
好像又擴大了些。前幾日還在鎖骨下面一寸的地方,今日就蔓延到鎖骨了。照這樣的勢頭下去,雀鳴覺得自己死的樣子會很丑。
她長嘆一聲之后連衣服都懶得整理,又倒在床上,望著帳子頂端交叉的繩子,放空了腦袋。
要不就這樣等死算了。
最近越來越多次數(shù)的記憶斷片讓她感到有些疲憊,腦子里好像總是又另一個聲音驅(qū)使著自己去做一些殺戮的事。以前那些畫面一遍一遍在她腦海中重復閃現(xiàn)。
爹爹那具冰冷的尸體,脖頸的鮮血已經(jīng)變成深紅色。他的熱血染紅的好像不只是他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鎧甲,還有寧國的城樓,和那些本就不干凈的人心。
可能爹爹也沒有想到,自己殺敵無數(shù),鎮(zhèn)守邊疆多年。沒能死在敵人劍下,而是死在了自己日夜守護的君主面前。那雙舉槍持鞭的手,最后卻是對準了自己。
雀鳴好像已經(jīng)麻木甚至有些憤怒,但又能感到清晰的恐懼和顫抖。
她不禁有些懷疑。幾千年來都向來如此的事情,就一定對嗎?
爹爹信仰的忠勇,是一個家的破散。墜茵被送去和親,是她半生的毀滅。這些被認為理所應當?shù)氖拢葲]有保住他們所期望的和平,也沒能保住他們應有的生命的美好。
如果爹爹沒有那份“一生只追隨一個君主”的忠誠,或許邊家就不會被滅門。但如果寧國沒有了爹爹,九公主又由誰來保護,寧國上下無數(shù)百姓又由誰來保護?
原來爹爹最后只是在家庭和國家里,選擇了后者啊。
可為什么偏偏是她的爹爹,為什么偏偏是她,既失了爹爹又失了家。流離失所和遭人唾棄的滋味讓她在剛及笄就感受得淋漓盡致。雀鳴一夜之間明白了什么叫無情。
嬸嬸的那副嘴臉至今依舊是雀鳴的噩夢。若不是沈謐一直護著她,讓她逐漸能夠接受噪音雜音,恐怕她會自行把自己拍聾,最好一輩子都呆在自己安靜的環(huán)境里,不受外界半分干擾。
這些聽起來令人害怕的自殘行徑她不是沒有想過。但沈謐對雀鳴來說就如同救世主一般,他拯救了雀鳴的無處可去,結束了她的漂泊,也拯救了雀鳴的靈魂墜落,把她從絕望的深淵中拉出。
只是現(xiàn)在想要報答他,好像有些晚了,雀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墜茵拿藥回來的那一天了。
雀鳴起了身整理好衣領,還是決定不要躺在床上等死了。本來死相就已經(jīng)很丑陋了,毫無掙扎的死相應該會更丑陋。
一打開門就是撲面而來的秋季寒風,雖沒有往年在寧國感受到的刺骨,但也足夠讓人打個寒顫了。
雀鳴又退回屋里站了一會兒,片刻后鼓起勇氣開了門出去。
上次意外的提起來練劍的事,讓雀鳴想起來自己不能丟了爹爹親自教的本事,畢竟這也是爹爹給她能受用一生的禮物。
可能人死到臨頭了就會有一種莫名的平靜。雀鳴仿佛能感到沈謐在她身后護著她,運氣行劍出劍挑劍,好像都有一股除了自己以外的力量在幫助著自己。
雀鳴偶然憶起當時在浣夕苑時所學的劍法,她想再試試自己對聲音的敏感程度,就直接扯了衣帶綁在眼睛上。
一片漆黑下她感覺到自己有些慌張,好像周圍的黑暗要將她吞噬。
但這并不能影響雀鳴不服輸?shù)男?,她還是慢慢沉下心,調(diào)動聽覺和嗅覺感受周圍的環(huán)境。
秋風瑟瑟,院里的桂樹榕樹都隨著風發(fā)出颯颯聲。如同十面埋伏,現(xiàn)下真的是草木皆兵了。
杭鳴謙看到雀鳴獨自一人站在空蕩的院子里,在灰蒙蒙的天空之下隨風舞劍。衣擺和系在腦后的衣帶按著她的動作在空中畫出了風的形狀。
“她瘦了,”杭鳴謙也不知是自顧自的說,還是給身邊的人說,“她為何從未向朕提起過獎賞的事?!?p> 直到現(xiàn)在杭鳴謙還沒理解。換做是旁人,且不說是救了皇上命的,但凡是幫了皇上的,起碼都得求個一畝三分田的。
但雀鳴沒有。他想不明白,難道真的有所謂的人間大愛嗎?
杭鳴謙在景墻處站了一會兒,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明月姑姑一直吊著一口氣,生怕夫人又做什么可能會不合禮節(jié),對皇上不敬的事情。好在,皇上竟然沒有叫她。
“夫人,該服藥了?!?p> 雀鳴取下眼上的衣帶,看向已經(jīng)空無一人的景墻處。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才端起面前的藥碗。
剛挨到嘴邊,她就又放下了:“再熱熱吧,有些涼了?!?p> “是?!笔膛职阉幎酥鲎?。雀鳴收了劍,也出了院門。
“主子,”蒔蘭見雀鳴從院子里出來,停了手里挑揀白碳的活,跑上去問:“怎么了?”
“皇上來過了?”雀鳴只是推測。
蒔蘭有些驚訝,因為當時她明明看見主子在蒙眼練劍:“是?!?p> “今天的藥,是你看著熬的嗎?”她又問了句。
主子突然換了方向的問話,讓蒔蘭有些摸不著頭腦:“啊,是?!鄙P蘭又應了聲,拉住從旁邊撒了歡跑來的阿墨。
她感覺主子有些怪怪的,好像比平時冷了很多。
“是你給加的甘草和冰糖?”雀鳴突然看著蒔蘭的眼睛問。
“啊,是,我怕主子太苦了,喝不下去會反胃。”蒔蘭低著頭,小心翼翼的說。
主子每次喝完那些苦澀的湯藥,都忍不住的反胃干嘔,蒔蘭實在是不忍心見到主子難受還不愿吃蜜餞干果,就偷偷放了些改口的,沒想到還是瞞不住嗅覺味覺都及其靈敏的主子。
“以后還是不要放了。”雀鳴摸了摸蒔蘭的頭,又蹲下身摸了摸阿墨的頭,轉(zhuǎn)身又回了后院的屋子。
“主子這是怎么了?”蒔蘭有些摸不著頭腦的看著主子離開的背影。
沈謐一直忙到天黑透了才回到府中,邊吃飯邊問明月姑姑和蒔蘭,今日雀鳴的情況。聽說皇上來過之后心里一緊,隨便扒拉了幾口飯就去找雀鳴。
“怎么了?”沈謐一回來就見她在床上縮著,也不知道在被子里干嘛。掀開被子才看見她在撓腳腕上兩個大包。
“被毒蚊子咬了?”沈謐拿開她的手,“別扣了,一會兒摳破了發(fā)炎怎么辦?!?p> “癢呢?!比给Q坐起了身,撅著嘴又扣了兩下,趁他不注意還掐了個十字出來。
他去書架上取了一小瓶綠綠的膏藥,用竹片刮出來一些涂在了她腳腕上。
“冰涼冰涼的?!比给Q有些驚訝,也不知道是因為沈謐輕輕的揉搓,還是膏藥的作用,反正她感覺不是很癢了。
雀鳴索性往后一仰,打了個哈欠:“可以睡個好覺了?!?p> 沈謐笑了笑,將藥膏抹好之后剛要放下,卻摸到她腳腕內(nèi)側(cè)不太平滑,便停下手去看。
“這是什么時候弄的?”他皺著眉看見雀鳴左腳腕內(nèi)側(cè)一道長長的傷疤。但既不像是刀劃的,也不像是劍傷的。
此前一直都穿著鞋襪,所以沈謐也沒怎么注意到她腳腕上還有這么一條微微鼓起來的褐色。
雀鳴懶得再坐起來,將腿從被子里抖出來高舉著,看見了他指著的傷疤。
“噢,小時候在溪邊玩的時候被葎草劃傷了?!?p> “被草劃傷還能留這么深的疤?!鄙蛑k又把她露著的腿和腳都蓋好。
“當時沒有別人在,我也沒在意。穿著鞋襪就回去了,結果襪子都被血黏住了才自己處理的傷口?!比给Q想起來自己當時從溪里跳上岸,一腳就踩在了草叢石階上,沒走幾步就被葎草莖給掛住。
雀鳴是極易留疤的體質(zhì),加上當時不在意,給傷口沾了水又捂了汗。不過也沒什么人仔細看過她的腳,可能到現(xiàn)在為止除了蒔蘭和沈謐,也沒別人知道這條丑陋的傷疤。
她一直都喜歡光著腳跑,那種不受約束的感覺實在是舒服。但和追求自由一樣,追求舒服也往往都需要代價,那條傷疤就是給她光腳的代價。
雀鳴最近總是半夜醒來,所以沈謐索性就不熄燈,留了一盞幽暗的油燈在桌上燃著。
“今天皇上來了?”他試探的問了一句。
雀鳴暗自心想,要是皇上來了,那明月姑姑肯定是會告訴他的,他既然這么問了,那應該就是來了。
“嗯?!比给Q摸了摸鼻子。
沈謐看她的樣子就知道了,將她攬近了些:“你不用想太多,也不用長大的這么快?!?p> 雀鳴不太明白他為什么突然這么說,就只是又“嗯”了一聲。
“夫君,”她一如既往的抱著沈謐,“我死了,你還會再娶別的女人嗎?”
沈謐微微側(cè)過身,緊緊握住雀鳴的手:“會。我會娶十個妾,整日花天酒地,把你忘了。”他早就料到雀鳴會這么問,想故意氣氣她。
“那你花天酒地,會開心嗎?”雀鳴沒覺得紙醉金迷有什么不對,只要他能開心,雀鳴就覺得是對的。
沈謐感覺自己被反將一軍,有些生氣的把雀鳴緊緊抱在懷里:“不會!我不會去花天酒地,也不會娶別的女子,只要是沒有你,我都不會開心。”
雀鳴聽得出他的生氣,只是心中也別無他法。
“所以,你不能死?!?p> 沈謐知道這都要靠天意,但他真的不能接受自己最后的防線被擊垮。他們才成婚一年,還沒有帶她去她最想見的海,怎么能就這么分開。
“你若死了,我也絕不獨活?!?p> 以前雀鳴總覺得這話從話本子里講出來很矯情,但現(xiàn)在這話從最愛的人口中說出,竟帶著一絲悲涼。
“我們明天去買些菜吧。我想吃你做的魚丸了?!边@是雀鳴第一次主動提起吃魚,她從沒主動說過自己要吃魚。
沈謐抱著明顯消瘦的雀鳴,摸到她后脊背凸起的肩胛骨,驚奇的感到自己眼角的濕潤。
“好?!鄙蛑k輕輕拍著雀鳴的背,在昏暗的簾帳里,看她從自己眼里變得模糊。
說好的男兒有淚不輕彈,沈謐還是沒能臣服于不彈淚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