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在奶奶家玩夠了,準備回家吃午飯。
一進門,我就被突如其來的濃煙嗆了好幾口。
黑壓壓的一群人擠滿了屋子,我家的平房也就五十平左右,沙發(fā)、板凳、茶幾、甚至爸爸的兩米長的老板桌上都坐滿了人。
他們都穿著帶有布丁的黑色或灰色衣服,愁容滿面,像是剛剛長途跋涉回來,不少人悶悶的抽著煙,很累,需要休息的樣子。
媽媽在外面一邊添柴火燒熱水,一邊偷偷的抹著眼淚。
我被嚇住了,趕緊躲進自己的房間,大姐二姐也在里面。
“他們都來我們家干什么?”我小心翼翼的詢問。
“咱媽說,我們欠了他們的錢!”二姐嘟囔著。
媽媽推門進來,打發(fā)我們?nèi)ツ棠掏妗?p> 我們?nèi)齻€剛出門口,就聽見有人說話了:“老趙,你說這個年咋過?年三十,我們連一兩肉都買不起!”
“你看你這老板桌都好幾千塊!”
“多少給一點,先讓我們過個年關!”
“先給點買肉的錢也中!”
七嘴八舌的聲音蔓延出來,我們?nèi)齻€見事不妙,趕緊溜了!
就連我這個小孩都能聞到里面充斥的悲涼、無助、憤恨的氣味......
那一夜,我們?nèi)齻€在奶奶家睡了一覺。
奶奶向來重男輕女的,吃一頓飯,睡一覺,都被她臭罵一頓!
“都是不中用哩,養(yǎng)大了還是要潑出去的水......”順帶著連我爸媽都一起罵了才解氣。
相對于奶奶的謾罵,想起家里黑壓壓的三五十號人。
我們擔心回去會不會挨揍,商量的結果,還是躲在這里挨罵吧,她罵累了就消停了。
后來,我們偷聽爺爺奶奶的吵架才明白,爸爸做生意賠了錢,本來說好年前結賬的。
可那個領導因為貪污腐敗被抓了,爸爸這邊居然沒有拿出收據(jù),全是口頭約定!
空口無憑和法院請求幫助都沒用,幾十萬的巨債全要自己扛!
我們年少無知,不知道意味著什么,睡夢中聽見爸媽來敲門:“爸媽,孩子睡了嗎?”
“敲什么敲,把家拆了算了,自己都活不下去了,還養(yǎng)活什么孩子......”
聽到爺爺奶奶不耐煩的謾罵,他們門都不敢進,走了。
第二天,我們回到家,看爸媽臉上大大的黑眼圈,就知道她們一夜沒睡。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我活了大半輩子了,都沒欠過人家一分錢,你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把我們老趙家的臉都丟光了……”爺爺又罵上門來。
原來,爸媽昨夜一家家去敲門借錢,先給了那群工人每人幾十塊錢,好不容易哄回去,都回家過年去了。
連續(xù)幾天,我都覺得世界都是黑的,睡夢里也是黑的。
不知道小翠和黎軒商量了什么事,黎軒一直想教我跳高。
我心里不爽,誰和我說話也不愿搭理。
“梨兒,我知道你最乖了,我們一起來玩跳高的游戲好不好?就這樣跳方格?”黎軒一次次不厭其煩的游說我。
我木頭一樣毫無反應。
第二天,媽媽正在用大鐵盆洗衣服,我就在門口玩。
那時的門檻不再是木頭的,而是水泥的,我們當?shù)赜辛曀祝T檻越高,貴人越多。
我們家的門檻對于一個大人來說抬抬腿的事,對于我一個七歲的孩子,大約五十公分的高度,我是需要獨自爬上去的。
正當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爬進了門口。
“梨兒,來,我們來玩跳高的游戲,你跳下來,我就能接住你!”黎軒的聲音突然傳來了。
看著那么高,我還是害怕,猶豫幾次想哭......
突然,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突然失去意識的我筆直的栽了下去……
我聽見媽媽尖叫著大聲喊著我的名字.....
我覺得眼角好疼,有黏糊糊的東西順著眼角流進眼睛,嘩嘩的順著臉頰順流而下,一直流進嘴里,我嘗到了咸咸的,很腥的味道……
在媽媽的呼喊中,我掙扎著努力醒來,看著媽媽哭紅了的雙眼,旁邊地上放著一個茶杯,茶杯里盛滿了紅色的液體,我認得,那是血。
當我再次醒來,已經(jīng)在叔叔的小診所了:“嫂子,沒有麻藥了,怎么辦?”迷糊中,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急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我去市里拿,一個來回要一個小時!可這孩子耽誤不得!”叔叔真得是急了眼。
“這不是還有一瓶,拿來先用著!”他哥哥翻箱倒柜的找......
“那個早過期了呀,沒用了!”叔叔急得直跺腳。
“不行,就直接縫上吧!媽媽的聲音里帶著絕望。
“行!”叔叔拿來了針線,那根細細的長針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媽,我疼......”我已經(jīng)有氣無力了……
“沒事,忍一會就會好了,有媽媽在,不怕!”媽媽的眼淚一刻也沒有停過,就是那斷了線的珠子。
當那尖尖的針頭扎進我的太陽穴附近,我感到一只萬惡的蟲子在一邊啃食著我的肉一邊使勁的往大腦里鉆.......
“啊.......哇......”我的慘叫聲估計能傳到十里開外了。
劇烈的疼痛讓我忍不住渾身打挺,雙手想把那根針奪過來。
“別看了,快進來幫忙!”叔叔急得頭上冒了汗,大聲呵斥門口看熱鬧的左鄰右舍。
五個大人圍上來,兩個人使勁摁住我的腿,兩個人使勁拉住了我的雙手,媽媽死死扣住了我的頭!
“梨兒,你忍著點,疼一會血就止住了!你忍著點,叔叔很快就給你縫好”叔叔也急得直掉眼淚。
“你們都摁住了!我要開始了,稍有不慎,有可能會扎到眼睛!”六個人遞了個眼神,都同時點頭默許。
那一針一針的扎進去,拉出來;扎進去,再拉出來;鉆進去,扯出來......
我數(shù)不清有多少針進進出出,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反抗,撕心裂肺的喊叫.......
當我醒來,我摸到眼角貼上了厚厚的紗布,周圍坐了幾個人。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血總算是止住了!”
“這個小妮子勁兒不小,你看看把我大腿都踢青了”我看見一個瘦小的男人在抱怨。
在他旁邊是叔叔的小柜臺,原本光滑的水泥面被我踢了個洞。
我感到腳特別疼,低頭一看:十個腳趾頭紅腫,八個都帶著血。
隨后的幾天,我都一直在發(fā)燒,媽媽每天帶我來輸液消炎,爺爺奶奶一次都沒來過。
不來也好,來了也無非又要罵我花了錢了,敗家!
摘了紗布的很多天,我都不敢出門,因為鏡子里的我,眼角有一道血淋淋的疤痕。
我知道自己很丑。
“梨兒,沒事的,疤痕過幾天就會好了,你還是很漂亮的!”黎軒這樣安慰我。
而我不愿意再相信他一句,我開始恨他。我要想辦法逃離他的魔掌。
過了幾天,我見到了太爺爺,一個拄著拐杖,走路顫巍巍的老頭:“過幾天,我們都去拍個全家福!”
太爺爺九十九歲了,再過半年就是百歲老壽星了。
聽爺爺說,他爺爺最近經(jīng)常做夢,白天晚上的醒不來,吃飯越來越少,臉色越來越憔悴,估計時間不多了。
“梨兒,咱們趙家傳了百年,都沒出過一個孬種!”
“既然咱們攤上這么大的事,只要咱活著,死也扛過去!”太爺爺說不了幾句就開始喘粗氣,咳嗽。
“爹,要不我們兩口子來撫養(yǎng)梨兒吧,我們就一個兒子,家庭條件也比他們好,讓這個孩子好過一點!”二姥爺兩口子都考上了公務員,國家正編體制。
“既然是祭品,她要承受的苦躲不過去,該來的早晚會來!年少吃多少苦,長大就會享多大的福!”太爺爺搖搖頭。
“爹,無論如何,一定把梨兒救出來!她還是個孩子,她不應該背負大人的仇恨!都怪她爸……”二姥爺欲言又止。
“你想幫這個妮子,會給你兒子惹來多少麻煩,你知道嗎?”
“無論怎么說,他爸是我的大孫子!”
過了幾個月,我眼角的傷口開始慢慢結渣,我開始留起長長的劉海蓋住額頭。和往常一樣去上學。
一天,下課期間,我感覺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想吐卻吐不出來那般難受。
“梨兒,快回家,太爺爺走了!”我哥哥跑來拉起我的手就往家跑。
我看見太爺爺?shù)募议T口聚集了很多人,水泄不通,家族里幾百號人都來了。
我們擠不進去,只好蹲在外面眼巴巴的看著。
猛然聽見太爺爺大喊:老大,你的大仇我給你報了!你等等我!”
隨后,聽見里面一陣陣女人號啕大哭的聲音。
三天后,出殯的日子,大人們忙著給吹嗩吶的和記賬先生們搭帳篷,安排他們休息喝茶。
他們每個人手里拿著各種各樣的東西。
有的長兩米,像大喇叭,我們偶爾走過去,那個長長的喇叭一吹,我們耳朵就嗡嗡作響,好長時間再也聽不清其他聲音。
有的拿著嗩吶,有的拿著镲,有的敲著小鼓。
他們有規(guī)律的打著節(jié)拍,相互合作,吹出一首首哀怨的曲子。
女人們忙著扎孝服,忙著幾百人的午飯。
族里剩下的幾百口人按照輩分大小浩浩蕩蕩的排了十幾米,從前街到后街,哥哥說像一條神龍一樣,見首不見尾。
大人們忙了一天,顧不上我們小孩子吃飯。我和哥哥們一起找吃的。
很快,我發(fā)現(xiàn)我的兩個姐姐不見了。
“姐姐去哪了?”我纏著正在做飯的媽媽。
“她們?nèi)ツ憷牙鸭伊?,你沒看見我忙著嘛,自己去玩吧!”媽媽又要打發(fā)我了。
忙到深夜,大人們拖著疲倦的身子回來時,我摟著妹妹睡著了。
“姐姐什么時候回來?我也想去姥姥家!”許多天不見姐姐,我心里空落落的。
“她們這輩子都不回來了!送人了!不要了!”爸爸我沖吼,媽媽躲一邊抹眼淚。
我不知道我們做錯了什么,為什么不要姐姐了?下一個會不會也把我和妹妹扔掉?
因為欠債,家里很多值錢的東西被搬走了,只剩下空空的屋子。
爸媽經(jīng)常悶著不說話,我回家也大氣不敢出,家里的飯菜也越來越簡單,冬天,自己種的芹菜可以吃上三個月。
我吃的飯菜越來越少了,哥哥找我玩,我也傻傻的獨自坐著,覺得周圍有奇怪的東西,可說不出來是什么。
“梨兒,你不要難過,姐姐不是被扔了,不要了,是送到你兩個姥姥家了,家里也養(yǎng)不起四個孩子了”
“這也是太爺爺臨走囑咐,說給你留條活路?!备绺缜那牡母嬖V我,他說是偷聽來的。
“媽,你去姥姥家把姐姐接回來吧,把我送走吧,要不姐姐以后會恨我們的!”我一次次的央求媽媽,媽媽也只會哭。
有幾年了,媽媽每天晚上都不敢睡沉了。
有時候聽見一點聲音,就趕緊爬起來看看座機是不是響了,我知道她想兩個姐姐了,那邊有事就會給她打電話。
一天深夜,電話鈴聲把我吵醒了,大約是晚上十二點,我聽見媽媽急匆匆的掛了電話,拉起自行車就走了……
第二天,媽媽沒回來。
第三天,媽媽紅腫著眼睛回來了。
“梨兒,你去和你爺爺奶奶說,太爺爺給你托夢了,要把姐姐們接回來?!蔽伊ⅠR爬起來飛快跑到爺爺奶奶家報告。
這招果真靈驗,姐姐被接回來了。
“梨兒,大姐學習方面不會的題,你要多幫幫她。乖!”不知道媽媽為什么這樣說,大姐一直和我一樣聰明。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深夜,最怕黑夜的媽媽一個人走了最近的山路趕到姥姥家。
在荒無人煙的小路上,騎了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
大姐發(fā)高燒四十度,一天了,高燒不退,晚上直接送去了醫(yī)院。
后來,醫(yī)生說送來的太晚了,可能影響到了大腦,孩子智力受影響。
生活看似恢復了平靜。
“梨兒,你看這幅風景畫哪里需要修改?”黎軒依舊日日來尋我,纏著我陪他畫畫。
很多畫都是我的創(chuàng)意,他來畫。
“黎軒,你知道做人是要有原則,有底線的嗎?”我小心試探。
因為他自從媽媽去世,爸爸賭博離家出走以后,就和兩個姐姐跟著年邁的爺爺生活。
小學沒讀幾年,因為交不起學費,輟學了。
他特別聽小翠的話,儼然拿她當母親的樣子。
“你長大了,就嫁給黎軒吧!”小翠經(jīng)常說。
小時候不懂,開始進入青春期的我漸漸明白了怎么回事。
意味著我不能談戀愛,只能任由黎軒擺布。
“可我不喜歡他,你給我講的前世的故事里,我們怎么可能是夫妻呢?”小翠驚駭我對她的質(zhì)疑。
她似乎被馴服了,拿著誰的指令當圣旨,不敢違抗。
我一旦有絲毫反抗意識,小翠便苦口婆心的來勸告,我明白我也要被訓化的,和他們一樣成為聽話的傀儡。
“我可以再去看看儀義嗎?”我經(jīng)常黏著小翠問。潛意識里,我知道要尋找答案只能努力了解更多。
“你不能再去她的身體里了,你只能像影子一樣在她旁邊看著......”小翠終于答應了。
我懂了,是不能附體,一個身體不能承載兩個靈魂。我要像游魂一樣跟著她。
“這里是不是還有其他人?”我聽見很多男人的聲音,可除了黎軒,我從來沒有見過其他人。
每次提起,小翠都黯然神傷。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起初,對我嚴加管教的小翠扛了多少壓力護我周全,那幾年童話般的美好回憶都是她為我爭取來的。
盡管多年以后,當初的多甜就有以后的多痛多恨,可再大的災難也撼動不了我的三觀!
落季梨語
它輕棲在夏天的睫毛上
梳理下一地的雪白
輕聲問那落痕的清香
什么是幸福
是你雙翅上的一根羽毛
輕如鴻毛也可乘風破浪
是你雙眼的每次回眸
攬盡世間的滄海桑田
是你不曾回味的那一縷
酣睡在夕陽深處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