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醫(yī)認得我，他也曾受命救治御弟文有智，見我鬼祟環(huán)顧，疑道：“文將軍可有良策？”我懷里攜著幾服風草湯劑，乃是呂大師所贈，照他的說法，該藥是古今第一打胎藥，若還不能解難，那便無藥可救了。這藥現世時間不長，又僅在后宮偷偷流傳，連皇帝都不知道，何況一個太醫(yī)？
我摸出一服，拿給老太醫(yī)，讓他先挑人試試。老太醫(yī)打開看了看，扒拉幾下，聞了聞，皺眉想了想，遞給手下。在病婦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中，藥湯端來了。老太醫(yī)問：“哪位大人愿意試藥？”眾官靜默不語，于是又挑了個官階最低的罪臣，是個胖子。
藥湯端了進去。我跟老太醫(yī)、胖罪臣，以及諸位大人，懷著緊張的心情在外等候，好像都是娃兒的爹。但又怕聽到娃娃的哭聲，也怕竄出一地黑鼠精。
眾人搓手冒冷汗，老太醫(yī)想上茅房。
“?。。?！”婦人一聲叫，爹們腿發(fā)抖。
老太醫(yī)不想上茅房了，喊問：“咋啦？里頭咋啦？”
一個全身緊裹、手持剪刀的侍女沖了出來，喜道：“大人！不是耗子精，也不是八腿娃娃！流了一灘黑水，夫人緩過來了！快進去看看吧！”聞訊，胖罪臣跟老太醫(yī)互相謙讓著走了進去，把我這救命恩人撇在屁股后。我回頭看向不遠處文家老小，文老爹跟我眼神一碰，朝我點點頭，讓我放心。
“誒？文大人呢？快進來呀！”老太醫(yī)在門口招呼。我在二十多個罪臣渴望的眼神中，三步并作兩步，邁向房門。進去看到，一個神色疲憊但白中泛紅的病婦，正與胖罪臣執(zhí)手相看淚眼。地上的一灘血，濃如墨汁，黑似山洞，總覺得會爬出個什么東西。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接受了胖罪臣夫妻的感謝，驚慌失措地逃避其他尖叫病婦們的糾纏。二十四個罪臣在門口擁擠叫嚷，急于求診，其中有幾個位高權重的老頭，勒令老太醫(yī)迅速醫(yī)治。老太醫(yī)對我說：“此事還得仰仗文大人……”
我卻沒那么多藥劑，配方只有呂大師知道，為難地傾囊相授：“可惜不夠這么多……”剛拿出來，立刻有人沖上來哄搶。我打又打不得，躲又躲不開，不得不叫御林軍進來維持。老太醫(yī)說話的聲音，我壓根聽不見。
正吵鬧著，通稟太監(jiān)腿兒快，把好消息傳入地宮，把皇上口諭帶來了，命令文有智協(xié)同太醫(yī)院，即刻調配藥劑，全力醫(yī)治病婦。眾男人把目光投在我身上，眾女人用嗓子眼沖著我喊。
“藥方我真沒有，藥劑就這些，請?zhí)t(yī)院各位大人拿去鉆研，”我把藥包舉起來，“各位夫人別！喊！啦！各位大人……請各位大人！別搶啦！太醫(yī)院一定能做出來！你們再叫再搶，小心老子一口全吃掉！”
我喊完，罪臣不搶了，垂手站立；病婦不喊了，咬牙哼唧。我把藥包遞給老太醫(yī)：“諸位太醫(yī)能從殘留的不死蟲弄出正影藥，那仿制這區(qū)區(qū)風草湯劑，又有何難？是吧大人？”老太醫(yī)神態(tài)自若：“嗯，大人過獎?！?p> 御林軍帶眾罪臣散去，我陪同老太醫(yī)走出房間。老太醫(yī)把藥包分散給幾人，耳語幾句，命他們立刻仿制，拽我在一旁：“文大人，借一步說話……這個藥，可是呂明江大師所創(chuàng)？”我笑道：“大人淵博?！崩咸t(yī)面色凝重：“不知文大人是否知道呂大師的下落？不瞞大人說，太醫(yī)院仿制這風草湯劑倒不難，可方才大人所說的正影藥，連日來卻沒有眉目，恐怕有負圣望！我等在皇上面前夸下?？冢f必能成事，其實……唉，若呂大師在就好了！”
我呸，惹了禍讓呂大師頂鍋，用得著了又想聯絡？我他媽就算知道，也不告訴你。我搖頭：“呂大師榜上有名，恐怕一時半會沒人能找到他了。大人又何須妄自菲薄？以我所知，那呂大師徒有虛名，很多藥方都是從他師兄那里盜來的！”老太醫(yī)一哆嗦：“你說的是常大夫？！”我悲傷地點點頭，老太醫(yī)沮喪地垂下了眼皮。我打聽凝玉尸體所在何處，老太醫(yī)說，已經火化，骨灰在太醫(yī)院暫時陳列。
眾人等藥，一時無話。韋無常給我道喜，我心不在焉地跟他聊戲，忐忑不安，生怕太醫(yī)院的棒槌們仿制不出。幾個年老的重臣比較好學，借機找我請教斷云掌心法，二話不說就脫褲子甩鳥，我他媽煩透了，但又不能跟人翻臉，只好點撥幾下，違心夸獎：“好好好好好，這位大人老丹益壯！這位大人金戈鐵馬！這位大人水草豐茂！這位大人執(zhí)筆如飛！好，祝各位大人早生貴子精忠報國！”
太醫(yī)院沒有讓人失望。過了小半晌，三十多個宮女端著三十多碗藥湯，齊齊整整而來。眾臣無論有罪沒罪，伸脖翹望，當屋內傳來陣陣愉悅的笑聲，大家才松了一口氣，互相道喜。二十五個罪臣卻依舊愁云密布，不知還能否再生育。老太醫(yī)命太醫(yī)院眾人，依次給病愈的好婦、以及其他巾幗診脈。
不一時，喜訊傳來，好婦們都能生養(yǎng)！
不一時，喜訊再來，巾幗們已經懷胎！
不一時，沈劍攜全家老小駕到，大宴群臣。
席間，賞文府黃金萬兩、良田千頃，賜丹書鐵券，加封文老爹為四品大員。
席間，撤除呂、邊、王、巴等人的通緝，改為封賞，昭告天下，催促返崗。
席間，下旨嘉獎普濟寺方丈率秦大有禪師等高僧為蒼生誦經求子之功。
席間，黃小雨頻頻向我投來贊賞的目光，我都回以禮貌的點頭。
席間，沈東誠跟韋無常大聲唱戲，唱的是新編的“迷茫山頭巧計聚群雄”。
席間，沈劍跟我勾肩搭背，勸我留下輔佐他，我不敢居功，他也沒堅持。
席間，黃三寶正式拜師，文有禮親傳斷云掌全套心法寫就的“金絲帛書”。
席間，皇上沈劍展望了正影軍成軍之后，征服四方的“大米盛世”。
一時，中土風清氣和、前景明亮。
……
吃完最后一頓皇家飯，裝作醉醺醺，拜別了皇帝皇后諸位大臣，我被文老五扶入房內。睜眼躺到深夜，我待眾人睡熟，悄悄起身，不告而別。
潛入太醫(yī)院，帶著凝玉的骨灰，連夜翻墻出宮，頭也沒回，一口氣奔向下湯城。
天方亮，我趕到下湯城客棧，叫起睡眼惺忪的家眷，牽著挽著登了船。
蓮花跟我站在甲板上，得知我?guī)Щ亓四竦墓腔?，看著東方的朝陽，笑著流下了眼淚。
……
?。ㄗ蛲?，吃不下肉腸，吃了些素菜，跟呂、邊、王、巴喝了點小酒。
開船離開下湯城那天，喬裝打扮的四人，帶著家眷，與我在港口“偶遇”，欣喜之余，我向他們傳達了朝廷封賞之意，尤其對呂大師說，沈劍沒了你，正影軍可造不起來。說罷，問他們愿不愿意跟我同赴蓬勃。一群人扛起行禮就跟我走。
馬老兒父女、劉瑩夫婦、阿英阿紅，得了丐幫的飛鴿傳書，在東岳城碼頭雇船南下，與我們在出海口相會，登船同去蓬勃。我問馬老兒，正影藥到底啥滋味？馬老兒茫然：“我沒吃過那玩意??！皇帝家當年殺了我老婆，他憑啥認為我會效忠？”我明白了。
又問呂藥師，克制邪影之藥是否真的尚未完成。呂藥師笑道：“你不是偷了我一包？為啥你大哥殺人那天不拿出來用？”我掏出懷中藥包遞給他：“別人說你還在閉關造藥嘛！這一包能管什么鳥用？我以為你在跟我吹牛。”呂藥師接過去：“其實這就是克制之藥，也就是風草湯劑，換了個名字而已，用對了確實能克制邪影，但一來，邪影暴起時，誰還有機會和膽量哄他們喝藥？二來，沈劍那貨你也知道，若我真的把藥拿給他，隔天他就得殺了我！盟主，說到底是我害了你，若我早知道會連累凝玉夫人，絕不會一時糊涂，弄出黑蟲的災禍！唉，唉！盟主恕罪！”
我卻暗自嘆息，邪影之禍，起自蕭墻，這區(qū)區(qū)風草湯劑，能滅幾個邪胎？最后，還不是沉沒在宮闈之中，見不得光？
人間，到底有幾個能生來穩(wěn)妥、安之若素的？都是飄蕩，以至飄零！
……
寫到此處，無話再說。剛才水手來報，大霧襲來。我出艙一看，果然。水手問是否繼續(xù)前行，我讓他下錨等候。
兩艘船停在波瀾不驚的海面上，不辨東南西北。）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