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涼了。
這仨字在我的游記里，代表著徹骨的悲涼。但同時，這仨字，又代表了絕對的欣喜！跟老馬那個害人精的家相比，我的武館能經(jīng)歷春夏秋冬，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這一個月以來，我忍受了人所不能忍之苦，經(jīng)歷了人所不能歷之難，人瘦了一大圈不說，白頭發(fā)都有了。在百鬼嶺各位兄弟的努力下，被我第一次就打跑的七位蓬勃島名醫(yī)過了幾天又被威逼利誘請了回來，齊心協(xié)力，費盡心思，給我判了仨字“沒治了”，錢也不要，紛紛說打死也治不好，都告退了。
能順利開始恢復寫字，是在三天前，說起來盡是機緣。
……
在東外島，右手不聽使喚以后第二天開始，我便一直努力逃離，但每次都被抓回去。終于，在右手發(fā)瘋之后的第五天，我整個人都不聽使喚了，又過了兩天，馬老兒頂著黑眼圈，說實在困得不行，又不敢睡覺，熬不住了，徒弟你已經(jīng)領悟了天成派絕學的精髓，你出師了！然后不由分說，求爺告奶地雇了一艘船，把我五花大綁，纏了十來圈，像押一口野豬一樣，送回了小雨武館。
我記得，右手不聽使喚之后第二天，在老馬的呼嚕聲奏起半個時辰之后，我把自己的右手解開，運了一下斷云掌內(nèi)力，調(diào)整狀態(tài)，躡手躡腳往崖邊走。從崖邊看下去，實在有些悚然，但我有武功在身，沉了沉氣息便往下一跳，同時使出內(nèi)力，掌心帶風，減緩下落的勢頭。不料，剛落到一半以下，還沒落地，突然我被一只手捏著，猛然上行，瞬間回到了崖頂。
馬老兒怒道：“大侄子！你怎么，要走嗎？”
我苦道：“大爺！你也看見了，我這右手已經(jīng)瘋了！這么下去，我活不了啦！我不跑還等什么？！”
“天成派好不容易有了傳人，我不許你走！”
“師父，徒兒實在害了怕了！你放過我吧！我承認，趁你做夢打你的是我，你掄圓胳膊打回來，翻一倍，我絕不躲！打完你就讓我走吧！”我的右手不聽使喚地一會兒撓頭，一會兒抓屁股。
馬老兒當然拒絕了。他拆了一根兩人高、大腿粗的房梁，往石頭地上猛力一插，插進一人多深，隨即撿起我扔掉的那段繩子，把我嚴嚴實實綁在了木頭柱子上。對我說：“渴了餓了就吱聲，撒尿拉屎也吱聲?！?p> 我急了：“大爺！你睡著可是雷打不動??！”
馬老兒道：“放心，我這意識流，啥時候有事啥時候沒事，心里亮堂著呢！”說罷進屋繼續(xù)睡覺去了。后來的事實證明，我個人的吃喝拉撒，對他來說，那都不是事！
我被綁在木柱子上，動彈不得，度日如年，那種難受勁兒就別提了。烈日紋絲不動，鄙人揮汗如油。晚上太陽落山，我才被解了下來，虛脫之中發(fā)覺渾身都有些發(fā)麻，左手也不聽使喚了。我對馬老兒說，師父我渾身不聽使喚，我中暑了，可以不用再綁了。他則武斷地認為那是胳膊腿兒綁麻了，因為我還是那么謊言連篇，因此絕對沒有中暑，所以他又綁了我四天。
第五天頭上，我已經(jīng)覺得自己行將就木，意識也真是迷糊了，覺得活著太難受。心中絕望，情感爆發(fā)，不由得哭了開來。馬老兒沒有理會，回了屋子，我則越哭越大聲，越哭越覺輕快?？拗拗?，突然一股奇怪的力道從腳底升上來，仿佛是整個人所有筋骨都被一只只無形的手指猛力捏著、戳著，痛感不尖利，像錘子搗屁股，又疼又癢，沒抓沒撓！
那感覺簡直無法形容！現(xiàn)在想起來都冒冷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掙脫繩子捆綁的，反正只覺得自己不受控制地奔跑了起來，忽慢忽快，不聽使喚，朝崖邊直通大海的奢華茅廁方向竭力沖去，臨了縱身一跳！覺得自己像一只飛翔的公雞。
半路，老馬又及時殺到，把我拉了上去。但是我除了半迷糊的腦袋以外，渾身上下都瘋了！徹底成了張明達，不留余地的跟馬老兒廝打了起來。上房揭瓦，下海毀船。當天恰是船夫來送水的日子，我跟馬老兒像兩股黑風，刮到這兒刮到那兒，這一眼還在崖頂，另一眼已經(jīng)到了崖下，再看，又到了海邊。當時船夫大兄弟正在船邊卸貨，被我倆嚇哭了：“呀媽媽呀！嗚哇??！”扔下船，向大海狂奔，老馬叫都叫不住。船夫水性好，大概是一口氣游回蓬勃，再也不來東外島了。
后來，老馬畢竟技高一籌，終于把瘋子張明達也就是我，給擒住了。老馬垂頭喪氣：“唉，好，好呀，唉……這下好了！”
打那會兒開始，老馬就不敢睡覺了。我也從這一點看出他這門古怪武功的死穴，就是太耗精神，運功時意識極其專注，所以睡覺時便像頭死豬。馬老兒跟我熬了兩天兩夜，白天動手，晚上夜奔，累的老頭都喘上了，好不容易擒住我，狠狠一巴掌，把我打暈了。
待醒來，我已經(jīng)在一艘大船上了。五花大綁，又五花大綁，再五花大綁……，有句老話說，包的跟個粽子似得。馬老兒頂著黑眼圈，見我醒來了：“徒弟，你睡好了，可把師父累慘了！”
我說我都這樣了，你就睡你的唄，馬老兒嘆息道：“說得輕巧，大爺是讓你折騰失眠了?！蔽覇枺骸按鬆敚惆盐医壋蛇@個樣子，是不是夸張了些？”
馬老兒說：“丁點不夸張！本來只綁了一圈，但你做夢翻身，繃斷了，后來我們把能用的繩子都用了，才把你制住！我一個泰斗，求爺告奶，找了個認識你的熟人，才雇了這艘大船，容易么？你要發(fā)了瘋，把船給毀了，你賠得起？”
我心說我賠得起但我不賠，笑道：“什么熟人這么給面子？”
“伊藤，當初把你這禍害從中土運過來的那個，現(xiàn)在正在后艙悔過呢！他說你還欠他錢。”
我都這樣了，還跟我算什么賬？！我說我有些渴，有些餓，還有些想便溺。老馬扁嘴一笑：“沒斷了你的水糧，但便溺就太麻煩了，你前幾次也沒說要便溺，不是也解決了？”啊？真他奶的慘無人道。意思是一代盟主、新秀富商、風流倜儻的少俠、出口就冒座右銘的智者文有智，竟然拉到褲子里了？！而且一直在襠里兜著。這事，我打死都不會告訴黃小雨的。
天熱、人疲、船慢、褲餿……誰能體會個中滋味！
到了卸貨的時候，六位蒙面壯漢，一邊三個，流著淚把我連繩圈帶人，附著陳屎舊尿，用撬杠沿著船板，一口氣滾上岸裝了車。又有一行彪軍，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我這個大海怪，跋山涉水，將我一路運回了小雨武館。
天微熱、人盡疲、車顛簸、還有那啥……誰能體會個中滋味?。。?p> 路過一條河的時候，我央求馬老兒：“大爺，師父，我實在受不了啦，褲襠里鬧不好已經(jīng)挺熱鬧了！你把我解開，讓我洗洗！不然我咬舌自盡！看，就是這樣的……”我伸出舌頭，作勢下嘴。
馬老兒急了，趕忙讓漢子們把我從車上連繩圈滾下來，一轱轆把我滾進了河里。繩圈被泡濕了，里面的藏貨被浸了出來，我在不深不淺的河里，上不得下不得，動不得喊不得，喝了不下五口腌臜！媽了個腿，當時氣惱至極，心道待老子恢復了，看不把你馬老兒按進茅坑！
河水泡了一通，似乎干凈了些，實際如何，我也沒心情想了。
十圈麻繩綁得緊，但那不聽話的身子仍不消停，使勁亂動，跟抽風一般，有次成功地從車上滾了下去，當時正在一個山坡上，麻繩皮兒、文有智餡兒的古怪團子，在坑洼中肆意翻滾，著實令馬老兒等人辛苦了一番。從坡底把我滾了上去，裝車綁緊。眾人怨言沖天，馬老兒好話說盡。也看得出老人家還是沒有放棄希望，但是也知道留我在東外島，遲早得死，只能把我送回去，悉心照料，或有生機。
我也想通了，知道這孽緣都是我自作自受，若我有點氣魄，視死如歸去撲殺回中土，又哪里有這些生不如死的事情？！
所以，落筆的此刻，我決定，一旦恢復一些武功，我就乘船殺回中土，就算單槍匹馬，也要去找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