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東岳城里
在我大談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俠義道之后，老秦終于被我用“燒雞利誘”的辦法說服了，放下乞丐的架子，仔細(xì)拾掇自己一番，洗了個水量驚人、脫胎換骨的澡，里里外外換了體面衣服。我加付一個伙計三個月的工錢，他勉為其難，給老叫花子搓背并處理了換下來的可怕衣物。要錢不要命的伙計視死如歸地搭著毛巾走向房間時，我心下由不得生出贊賞，決定將來讓他當(dāng)分店掌柜。
待老秦?zé)ㄈ灰恍碌刈叱鰜?，喬舒雅?dāng)先笑道：“幸虧秦大叔收拾好了，不然我們可要被虱子咬慘啦！”我也對老秦笑說，哎呀，這是哪家的新郎官？
老秦頗不自在：“少說沒用的文老六，你答應(yīng)施舍給丐幫的那一百只燒雞可不能太瘦，不然小崽子們會以為我在江湖上說話沒分量了！”我保證那些雞的脯子絕對比劉瑩的肥。老秦雖然對劉瑩沒概念，但看到我雙臂畫了個飽滿的圈，他滿意了。
酒足飯飽，三匹良馬馱著三個包袱和三個大俠，三個大俠每人肩膀上挑著十二只燒雞，雄渾地離開西關(guān)鎮(zhèn)，向遠(yuǎn)方的東岳城進(jìn)發(fā)。沿著官道一路東行，我們沒有因為天氣而耽誤，但路途也沒有我希望的那么順暢。路過好吃的店面、好玩的地方，那倆貨，一個貪吃，一個貪玩，非逼著我去游玩一番，因此走走停停，耽擱了不少工夫。
那老秦?fù)Q了身行頭，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差點在一個破亭子里吟起詩來！若不是我一路扔錢供他海吃，鬧不好他半路會改行當(dāng)詩人，像文老五一樣走上絕路。還有那喬舒雅，她是個胳膊肘外拐的貨色，跟老秦一唱一和，一路添堵。
我煩悶惱怒，時常嘮叨，有幾次甚至大發(fā)雷霆：“敢情不是救你們的朋友！沒一個上心的！什么心懷社稷的大俠，什么愛好和平的公主！一個就知道吃，一個就知道玩！啊呸！認(rèn)識你倆，我真是倒了血霉！”倆人不生氣，嘻嘻哈哈扯到別處，每次都輕描淡寫地把我的怒火澆滅。然后我行我素，繼續(xù)享受旅途。就這樣，三人遇店住店，逢村進(jìn)村，歇歇緩緩，到達(dá)東岳城的時候，已經(jīng)臘月十三了！
東岳城富饒，百姓生活寬裕，有些動手早的，過年的家伙事兒已經(jīng)弄齊全了。喬舒雅的老家蓬勃島是個雜糅的地方，有些中土影子，又有東洋味道，半吊子一般，過年的氛圍不純粹。她看到東岳城年味來得又早又濃，見到許多新奇事物，興奮極了，可能她骨子里還是中土人。我著急去城主府探路，她卻嚷嚷著要過了年再去。問她為什么，她沒良心地說：“公子，萬一你跟沈城主談崩，我就不能好好玩了?！?p> 我一路受夠了，揮手趕她走：“告訴你個最好玩的！你抱塊石頭，閉上眼睛，往東一直走，不管發(fā)生什么都不要睜開眼，去吧，非常好玩！”
喬舒雅無賴地笑，晃著腦袋跑了。
找到客棧落腳。喬舒雅不滾蛋，老秦卻要走了。我說事關(guān)社稷安危，咱們最好住在一塊，但他卻肩挑著進(jìn)城后向我勒索的五十只嶄新燒雞，連客棧的門都不肯進(jìn)：“你倆住這兒，我就不了！怕小崽子們說風(fēng)涼話……社稷的事我一定管到底！你有事呢，就到北城門，只要找到叫花子，就能找到我?！闭f完，嗅著燒雞扭頭要走。喬舒雅見志同道合的老秦要走，拉住撒嬌：“秦大叔帶上我！我也要去玩！”老秦跟她十分對脾氣，樂呵呵地答應(yīng)下次帶她去。
我惦念小雨，坐臥不寧。憑我過人的機智和用之不盡的無恥，以及半借半換得來的超強武功，想必就算陳梟、黑井加起來都不是我的對手。包碧蓮一再叮嚀我不要輕易跟人打架，要把力氣用在沈東誠一顆腦袋上。不過，我一路體會，感覺所獲內(nèi)力非同小可，大可不必太謹(jǐn)小慎微。我不會踹開城主府打進(jìn)去，但也不能縮手縮腳守株待兔。
強忍到天黑，進(jìn)城當(dāng)天的夜里，我借著半圓的月亮，大搖大擺地穿街過巷，來到城主府東面的巷子里。首先映入眼簾的，還是那家燒餅店，門板上有一團(tuán)十分搶眼的痕跡，是上次黃小雨“癡迷愣登”失蹤后，我來城主府尋找未果，由衷而發(fā)的四個半字——“女人鬧失蹤”，但此時已經(jīng)被灶灰涂掉。我二次來到城主府，還是為她。
看著門庭森嚴(yán)的城主府，我心中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來，幾乎淹沒自己。不只思念近在咫尺的“戀人”黃小雨，也思念結(jié)伴同行的“二姑”黃小雨，甚至還思念神色冷酷的“魔頭”黃小雨，思念初次見面的“土匪”黃小雨。我癡癡地望著那團(tuán)灰黑，心緒飄飛，感慨不休。
沿著窄巷走到后花園隔墻外，我聽到里面有巡邏的腳步聲，待他們走過去，我雙足點地，身子飛起，越過墻頭，緩緩飄進(jìn)。伏在暗處，看見當(dāng)初斷掉的棗樹，已被一顆新棗樹代替，枝干樹杈，幾無二致！沈東誠的手下如此神通，竟找到一摸一樣的。更令人驚訝的是，寒冬臘月，棗樹上面居然還長著青綠的葉子、結(jié)著紅彤的大棗！
“這是怎么做到的？！”我暗自佩服，“一摸一樣而且四季常青的棗樹，聽都沒聽過！”
這時兵丁巡邏過來，我躲在假山后，借著他們火把的光，看到隊伍最后面，一個人無精打采低頭走著。這不是那個趿拉鞋走路的老丁嗎？我驚訝不已，他不是被斬了？怎么又活生生地跟著隊伍在走動？莫不是見鬼了？我打起精神，再細(xì)看去，那貨一臉卑瑣，分明還是人。
我頓時感到時光錯差，仿佛回到了初尋黃小雨的夜晚。想起那夜無意間禍害了棗樹，便把沈東誠之流引來，看來鬧這城主府得抓住關(guān)鍵，不能四處亂竄。一念及此，我決定故技重施。
等巡邏兵過去，我暗潛內(nèi)力，對棗樹隔空拍了一掌，勁風(fēng)穿過枝杈，發(fā)出“嗚嗚”的呼嘯，把樹葉“嘩”一聲刮向走廊，散落開來。大紅棗子落地，吧吧作響。
巡邏隊有喊：“老?。』▓@有動靜，過去看看！”那老丁沿走廊慢慢踱回來，吸著鼻涕，把“行刺劫獄去門房咨詢”等老套說辭漫不經(jīng)心地叨叨了一遍。待他踩到散棗落葉時，不禁愣在當(dāng)處，驚訝得下巴都掉了，長矛“咣當(dāng)”落地，老丁渾身哆嗦，大叫一聲：“不好啦！棗樹被風(fēng)刮掉啦！娘哎！老肖！快叫老肖！”喊罷，老丁跪在地上，瘋也似的收攏。不一下，緊急的腳步聲咚咚趕來，為首的正是肖將領(lǐng)。
他彎腰查看，勃然大怒，揪住老丁的衣領(lǐng)罵道：“老??！我說什么來著？讓你把每片樹葉都用細(xì)線綁緊粘牢！每顆棗子都用細(xì)針扎緊粘好，你是咋整的？！糊弄我呢？我說過，把棗兒當(dāng)成自己的腦袋，掉棗兒就是掉腦袋，你糊弄棗兒就是糊弄自己腦袋！王八羔子的！天亮之前復(fù)原不了，城主非收拾咱們不可！”
老丁滿臉委屈：“肖大人，我哪兒敢糊弄？原先確實整的好，這一冬天刮了多少次風(fēng)？從來沒掉過，今兒也不知道咋回事！哎呀，不知道是不是……妖邪作怪？我聽老人們說，隨意挪動棗樹，那可是會驚動土地爺?shù)模 ?p> “放屁！”肖將領(lǐng)在他腦門扇了一巴掌，“漿糊有干的時候，針線有松的時候，你后來弄過沒？！”老丁低頭搓手，含糊地說了句沒有。肖將領(lǐng)一把扔開他，對眾人吼道：“還愣著干啥？趕緊弄！我去拖住少主，天亮之前弄好！這次再出岔子，咱們都得死！老丁，就知道你沒用！當(dāng)初就真該砍了你狗日的！”老丁沒有驚顫，反倒縮脖子嘻嘻地笑：“好妹夫，我錯了！這就干，保證天亮就弄好，這次要是再掉，你就親手把大舅哥的腦袋打棗兒一樣敲下來！”
“笑個屁！這次要再掉，不用少主說話，城主會親自砍了咱倆！”肖將領(lǐng)黑著臉說完，背著手走了，邊走邊嘟囔。我聽到一句關(guān)鍵的:“……幸好城主赴寧城陪皇上打獵，過小年兒才回來……”
肖將領(lǐng)走后，我躲在假山后面，禁不住好奇，耐心看了一陣，對老丁等人精湛的手工贊嘆不已——原來，混官府不僅得有關(guān)系，更得有一技之長！
只見老丁帶頭，七八個人齊動手，將地上的散棗落葉小心收起，分類擺放，吹干擦凈，每顆每片都視若珍寶。幾人協(xié)同，有的在樹下引線穿針、送葉遞棗，有的在樹上行針走線、扎棗粘葉。沒有一個喊累的，沒有一個吱聲的，沒有一個馬虎的，沒有一個偷懶的。
直到天漸亮，我才意猶未盡地離開城主府，心里存了個主意，反復(fù)琢磨。想著諸葛妙計，路過燒餅店的時候，看到店門開了，我肚餓，便去光顧。我故意問賣餅的老板娘：“大嫂，貴店門板上那一抹灰黑，是有什么特別含義嗎？看上去如此有詩意！令人遐想連篇，貴店老板，可是個文化人？”
老板娘一邊翻著剛出爐的燙手燒餅，一邊啐道：“嘖啊！啥文化人！大兄弟別提了，也不知道哪個缺德鬼干的，大半夜在我家門板上刻了五個字，害我被暴打一頓！嗨呀！讓我找到這個人呀，一定要呸得他睜不開眼！”
我感到奇怪，這跟我寫的那五個字有啥關(guān)系？便攥著銅板不給，好奇地問：“哦？怎么會有這樣的事？五個什么字?。看笊┙o說說唄！”老板娘咧著嘴：“誒呀！說起來就生氣，我這人，在東岳城里外都是出了名的好堂客！但居然有人刻字給我胡說八道，刻的啥字？女人鬧失貞！哎喲！不知道是哪片兒的同行造我的謠，肯定眼紅我們能在城主家門口賣餅！你可說的，咱這手藝當(dāng)然好啦……可是我家傻漢子，看了以后卻相信啦，差點把我打死！我說，你婆娘是啥好德行，這么多年你不知道？怎地別人亂寫你就胡信？我老漢說，他賣了十幾年燒餅，是出了名的好人，這五個字一定是哪位好心人寫下提醒他的！唉你說說大兄弟，他是出了名的好人，我難道是壞人？哎呀呀……”
她正啰嗦間，里屋傳來一句怒吼：“咋啦？又皮癢啦？這事我都不提了，你又提？不打不知道三從四德咋背！今天買賣不做啦！把爐門掩上，把門板掛上！”說話間，一個渾身面粉的壯漢提著半人高的搟面杖殺將出來。人家老百姓吵架，我一個武功絕頂?shù)拇髠b怎么能看熱鬧？于是扔下銅板徑自離開。不一會兒，身后傳來老板娘尖利的哭喊。我心說活該！若不是這八婆當(dāng)初耍嘴舌，把黃小雨氣得晃去百鬼嶺，老子豈能陰差陽錯落入情網(wǎng)不能自拔？！可以說，后來的各種破事，都是這個多嘴的八婆起的頭！今日我站在這里，說到底乃是拜她所賜！越想越氣，我走到拐角處，回頭支著嘴大喊：“打得好?。?！”
回了客棧，喬舒雅問我，怎么夜里出去也不叫她。我讓她再安心玩幾天，城主府當(dāng)家的出門了，現(xiàn)在著急也沒用。
兩人坐在屋里，邊吃燒餅邊聊，我瞅瞅窗外，問小喬：“你上次說的那個黑井，到底是誰？問你幾次都不肯說。小喬，這次除了黃小雨的事，我難免要順便清算其它舊賬，那黑井打了我一掌，差點弄死我，這我可沒忘！這次要是碰見，我非還他一掌不可！”喬舒雅笑瞇瞇地吃，說我打不過黑井，只是賭氣吹牛。
我已經(jīng)得了一身本領(lǐng)，就算進(jìn)宮偷看皇后洗澡都不怕。見她不以為然，我冷哼道：“他若不是你什么人，惹了我，就別想活了！”小喬見我有些異樣，放下食物：“公子，你不要記恨黑井嘛，他也是聽命行事，我替他道歉！如果公子要報仇，就打我吧。”
看來他倆有一腿。我不禁嘆了口氣，思索自己到底會不會因為喬舒雅的關(guān)系而原諒仇人。小喬見我無動于衷，猶豫地把她跟黑井的關(guān)系告訴了我。說來也沒什么新鮮，無非是卿卿我我的姘頭關(guān)系。黑井當(dāng)初是喬舒雅島主老爹手下一名得力干將，出身鬼影武士，年輕機敏，武功不錯，打傻貼上胡子塞把大刀，便類似關(guān)二雞之于黃明柱。這家伙很喜歡喬舒雅，曾向島主提親，但島主堅決不同意。后來不知怎么，黑井突然消失了。喬舒雅四處打聽，卻沒人知道他的去向。
“你很喜歡他，對嗎？”我啃著燒餅，喝著蛋花湯，看著湯面上漂著的香菜，心想，如果他對于你來說，像這湯里的香菜一般可有可無，我便一掌打死他，以解我心頭之恨。喬舒雅卻不吱聲。我抬眼看，她臉上的紅暈已經(jīng)回答了我。
話說回來，若不是黑井打傷、小喬喂藥，我還不知道常大夫的壯陽藥對絕心掌有用，也就沒機會跟沈東誠談買賣。不打不相識，都是苦命鴛鴦，這倆人跟我也算有緣，我希望小喬內(nèi)傷盡快復(fù)原，回歸正常后，跟她喜歡的人回蓬勃好好過日子。于是決定大人大量，放過黑井。
心里不記仇，嘴上卻不饒：“你的舊愛打傷了新歡，你怎么一力為舊愛開脫？我可慘了，一邊受你騷擾，一邊被他毆打，我要報個仇，你還護(hù)著短！哼，如果我非要弄死黑井，你又待如何？”
喬舒雅氣惱，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又想求情又想動武。我笑說，怎么？擔(dān)心舊愛還是心疼新歡？我更加喋喋不休，說等那黑井落在我手里，一定要把他身上的毛一根根拔下來，小喬你若敢攔著，我便把你倆脫光綁到一塊，敲鑼吹號，游街示眾。
她翻臉了，一腳踢翻桌子，伸指向我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