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無常
“安寧日子過得快,莫讓詩興空等待?!薄镁脹]有發(fā)揮老五的文風(fēng)了,此番大戰(zhàn)在即,我病情發(fā)作,吟了兩句。
約定的日子就是今天。下午一覺睡到日頭偏西,醒來激動惶恐,思考今晚咋辦。張羅吃飯,破天荒喝下幾杯小酒。俗話說酒壯慫人膽,慫人如我,要面對一眾強敵,不喝點兒怎么行?
飯后,我將所有東西收拾停當(dāng),重要物品隨身攜帶。嶄新厚棉鞋在腳,寶劍寒號蟲在鞘,保命玄鐵牌在胸,陳梟老鴰刀在腰。兵器在身,沉甸甸的。酒氣上來,半醉微醺,頓覺老子天下第一,沒必要再思考了。
天黑之后,我坐在小板凳上等人來,越等底氣越跑,越等酒氣越散,臉臀發(fā)冷,里外哆嗦,為了壯膽,放聲唱起了“向天歌”。唱了一陣,嗓子發(fā)干,身板疲累,回屋把渾身兵器卸下,一個大字躺在了炕上。
萬一他們定的時間是半夜,老子從傍晚就開始等,豈不是有???可是睡呢,又睡不著。
等人人不至,不等立刻來。剛躺下不久,背還沒捂熱,突然聽見外面有人叫了一聲:“嘿!”
我一下子坐起來,大聲應(yīng)道:“哎?”
外面的聲音問:“里面的是誰?”
我一邊重新武裝,一邊回答:“廢什么話?別給人看見!快進來先,我馬上就好!”
門吱呀一聲開了,人走了進來。我撇臉一看,心下大叫,哎喲我的媽媽,完蛋了!
來的不是接頭的,而是猴子大叔——“大魔音”韋無常!這家伙真不講究,衣服亂糟,長發(fā)臟污。他胡亂扎了個辮子,不再披頭散發(fā)。被人尊稱為前輩的韋無常,年紀(jì)并不老,最多五十歲,身板壯碩,兩眼晶亮。
我裝傻充愣,表演無辜,嘴巴微張,呆住不動,看他要怎地。
韋無常眼里閃爍著難以捉摸的光芒,環(huán)視屋子不看我:“你會唱歌?”
我的心突突地跳,謙遜鞠躬:“不是小人唱的……”
“胡說,不是你是牲口?!”
沒法抵賴,我只好承認(rèn):“小人不知前輩在附近,打擾了,恕罪恕罪!”
“打擾倒是無所謂,”韋無常一本正經(jīng),“我來,是要跟你說道說道!”
我頭皮發(fā)麻,好像天靈蓋已經(jīng)感知到危險,準(zhǔn)備自覺掀開一條縫,以免腦子被他可怕的唱腔震碎。
韋無常端起炕桌上我喝過的半杯涼透的茶,咕咚喝掉,清清嗓子,甩頭吐一大口痰,擺開架勢,二話不說,唱了起來!
差點驚死我。這是一進門就要命的節(jié)奏!既不罵人,也不敘舊,直接唱死!好霸道!真兇惡!但我又不能捂住他嘴,只好捂住自己耳朵。他一定知道我在冒充他義子,大概要把我震做碎片以泄恨!
韋無常見我捂著耳朵,十分不悅,停下歌聲,示意我放下手來。我堅決不從,使勁搖頭。他大聲喊:“咋啦嘛?小兄弟!就這么難聽?才唱兩句,你就捂耳朵?”說著,要把我的手掰下去。
我拼死不放,認(rèn)慫求饒:“大俠武功蓋世,就饒了小的吧!”
韋無常松開我,答應(yīng)不唱,讓我聽他說話。我將信將疑松開一點兒。他嘆口氣:“向天歌是首古曲,除我以外,世上會這個的不多,多年以來,我只從小兄弟這里聽到。你說實話,我唱的到底有多難聽?”
我心里七上八下:“稍微有點跑調(diào)……”
“說實話!”
“完全不在調(diào)上!”其實他媽我是跟他學(xué)的,他跑掉不跑調(diào),我哪兒知道!但憑感覺來說,他確實唱得不好聽,我若逃不脫被唱死的命運,好歹要聽一曲悅耳的!
聽我說他跑調(diào),韋無常失望中帶著不甘:“那請小兄弟演示一遍!咱倆研究研究。”
我要瘋了——這貨是貓捉老鼠,玩死才吃嗎?士可殺不可辱,跟這老混蛋拼了!我拔出腰間寒號蟲表示,再提唱歌,我立馬自殺。
韋無常愣了,眼神黯淡一下,擺擺手:“好吧好吧,不唱就不唱,看來我大魔音的稱號,的確名不副實!別人都說,韋無常的魔音功不過是憑著內(nèi)力撼人心竅,唱腔則不值一提!我一直不服,特地到迷茫山找絕頂高手黃明柱挑戰(zhàn),聽聞他武功不錯,想必內(nèi)力與我相當(dāng)。我若能勝他,就能證明我的唱腔本身就有威力。不料,多年苦練,百般琢磨,卻無效果。后來耍賴跟他拼內(nèi)力,也還是沒有贏!每次挑戰(zhàn),他夫妻二人都沒啥反應(yīng),氣定神閑,恩恩愛愛。我越輸越氣,非要打敗他,想想,唉,其實何必?浪費光陰么……剛才我在山上聽到你唱這首曲子,以為遇到了知音。不料小兄弟寧可自盡也不跟我研究音樂!看來我的魔音功,內(nèi)力不如他人,唱腔更加糟糕!把刀給我,我才應(yīng)該自殺。”
媽的真啰嗦!你不殺老子就走你的!老子還有正事要辦哩!這韋無常是不是有???唱歌跑調(diào)而已,又不是丟了媳婦,何必這么認(rèn)真?再說,其實黃明柱老面首屁也不會,他夫妻倆恩恩愛愛去聽歌,分明是作弊。韋無常在山上就能聽到我唱歌,內(nèi)力非同小可。這么厲害的人,卻被黃明柱耽誤了。
我寶劍入鞘,抱拳施禮:“黃明柱武功很差,他老婆包碧云才是高手。其實,江湖上誰不佩服大魔音?前輩千萬不要妄自菲??!”
韋無常抱拳:“繆贊謬贊!從今天起,大魔音這個稱號與我再無瓜葛!還未請教,小兄弟的名號?”
“小人是個無名之輩,迷茫山倒糞的文老六……”
他突然大笑:“??!是你?。课蚁肫饋砹?,哈哈哈!文兄弟,你在迷茫山的牢房里,還指點過我武功呢!你可能都忘了,我卻記得。實在醍醐灌頂!文兄弟乃是我的一日之師?。韥?,受我一拜!”
說著,老猴子嗵地跪下,俯首磕了一頭。我扶得慢了一步,趕忙磕還回去。我記得,跟他胡說過什么“水鳥彎脖子”的話。
他與我相扶而起:“文兄弟!不料在這里遇到你!你我這么有緣,今日就結(jié)拜為兄弟如何?”
我受寵若驚,義父變義兄,假的變真的,值大戰(zhàn)在即,不拜白不拜!喜不自勝地扶著韋無常:“承蒙前輩抬舉,小人三生有幸,結(jié)拜兄弟不敢當(dāng),晚輩愿認(rèn)前輩作義父!若前輩不嫌棄,肯收我為徒,晚輩更加感恩戴德!”
“不是我不肯教你,我這武功偏門得很,無師自通,實在不知該怎么傳授,不然以我這年齡,早該有傳人。”韋無常說得坦蕩,并非撒謊,“小兄弟,我雖年長些,卻實在不愿給人當(dāng)?shù)蹅z就結(jié)拜為兄弟,以后,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
好買賣!我應(yīng)了,當(dāng)即籌備結(jié)拜儀式。
韋無??吹匠嗤?,斬釘截鐵地:“兄弟,你我殺馬飲血,從此生死與共!”說著拔出我腰間的寒號蟲,大步往外,準(zhǔn)備屠宰。
我急忙拉?。骸扒拜叢豢桑∧鞘瞧ヲ呑?!殺個騾子結(jié)拜,于后事不利!”
他不高興道:“你還叫什么前輩!我韋無常最不喜歡這些假客氣,干脆啊,連那套儀式也算逑了!文兄弟,你于我有倒糞之助,有教導(dǎo)之恩,今日又有棒喝之義,我韋無常對你卻無任何付出。從今日起,你是我大哥!受小弟一拜!”
說著雙膝跪地,不由分說地叫了聲大哥。
我百感交集,心中樂呵:“韋老爹爹,你于我有救命之恩,自己不知道罷了!哎呀呀,有這么霸道的兄弟在,營救蓮花的把握大多了!”
買賣成了,我沒再拉扯著假裝讓價:“兄弟豪爽!那為兄就不扭捏謙讓了。以后有啥事兒,咱兄弟倆都互相照應(yīng),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是吧?”我還年輕嘛,就算要冒險,也不見得會死,下半句不說為妙,于是給自己拴了個活扣。
“沒錯!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韋無常不由分說打了個死結(jié)。
他走的時候,摘下腰間黃澄澄的竹笛:“這是小弟的見面禮,以后有事,只要在迷茫山頭五十里范圍內(nèi)吹響笛子,小弟隨叫隨到?!?p> 我雙手接過,琢磨合適的回禮,給錢吧太俗,武器呢……玄鐵牌用于保命,寒號蟲舍不得給,陳梟的飛刀拿不出手。想了想,把安城本家大伯所贈的生銹匕首送給了韋無常:“這是大哥初入江湖時的第一把兵刃,是祖上傳下來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幾百年,從未見血,能保平安。”
韋無常如獲至寶,喜滋滋地走了。
我喜滋滋地端詳竹笛,其上刻著三個字——大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