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走,這個家就像是缺少了房柱一樣,顯得格外的冷清。以前,母親在的時候,兄弟倆在外打拼,忙前忙外也不覺得想家,現(xiàn)在,沒有了母親的家,讓他們很懷念。吳義吳情頭戴孝布,身披麻衣,跪坐在棺材前,看著母親的遺像,想起母親的好,兩人都流下了眼淚。
吳義想到自己讀小學的時候,母親還在做著賣鞋的小生意,他當時很調(diào)皮,跟同齡的孩子們上山爬樹捉鳥玩彈弓…..什么都干,玩得太瘋了,鞋子就很容易壞,母親每次看到剛穿一到一個月的新鞋又壞了,嘆了口氣,默默從鞋架上給他取了一雙新的換上,一次兩次如此,班上的同學總?cè)滩蛔⊥秮砹w慕的眼神,還稱他是有錢人,一個月一對新鞋,不像他們,半年才有一雙新鞋穿,有些孩子,只有逢年過節(jié),家里才會給他們買新鞋。
在孩子們的追捧下,吳義變得虛榮了起來,有時候,一月不到,一看鞋子沒壞,他就用美工刀將鞋子故意劃斷,然后拿到母親面前,要求換新鞋。一開始,母親也沒有太在意,兩三次后,母親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有一次,他正在動手時,被母親抓了個現(xiàn)行,母親將他吊了起來,用細細的鞭子抽打他的小腿,直抽得他哇哇叫,至此后,他再也不敢在鞋子上下功夫了。
長大后,每次想到這段,他都為自己當年的調(diào)皮感到慚愧,覺得對不起母親。她知道母親賣鞋有多辛苦,沒有門面,在路邊擺攤,風里來雨里去,從未間斷過。那時,還沒有人力幫忙運貨拉貨,也沒有快遞公司和網(wǎng)上購物,母親每次要坐10幾個小時的大巴車去到另一座城市拿貨,來回常常一天時間,為了省錢,母親舍不得住旅館,就窩在大巴車里,等到天亮后回程。到家后,自己又是一袋袋地把幾十上百斤的鞋慢慢背回去,早上出攤時,又這樣背出來,父親那時也有自己的生意做,兩人各忙各的,誰也不幫誰。
做了幾年后,母親的腰開始出現(xiàn)了問題,父親就提議讓母親不要賣鞋了,把本錢收回來,跟著他一起做屠戶的生意,他負責殺牛,母親負責銷售。母親一向聽父親的話,就將所有的錢交給父親打理,每天賣了多少錢,也都如數(shù)上交,小到一毛兩毛,大到幾百上千,母親從來沒想到給自己存點私房錢,也沒有想過要給自己添置新衣新褲,父親是個小氣的人,母親不主動提,他自然也不會想到去關(guān)心母親,兩人在一起做生意十幾年,母親就像一個不要工資,只管吃飽有地睡就滿足的免費勞動力。
長大后,吳義也為母親抱不平,說她不值得。母親總笑道:“人生哪有什么值得的,我都是為了你們,你們好我就好,以后等你和你哥有錢了,結(jié)了婚,在外面買了大房子,接我過去給你們帶孫子,我就滿足了?!?p> 母親總是這樣,付出得多,回報得少。記得自己高考那年,母親跟父親吵了起來,他記性中,那應該是母親第一次這么強硬的反對父親,以前,兩人爭吵時,母親也會反駁父親幾句,最終在父親的怒吼下,母親都選擇了妥協(xié)。這一次,母親顯得很強硬,兩人也沒有要避諱吳義的意思,吳義聽明白了,父親的想法是希望他高中后,回來幫他一起做生意,跟著他殺牛做屠戶,母親的意思是讓他讀書,能讀到哪算哪。
為此,兩人吵得很兇。半夜時,吳義起來上廁所,還聽到父母在房里為白天的事爭吵,不知道是父親太強勢,還是母親太軟弱了,這一戰(zhàn),又以父親獲得勝利告終。吳義最終沒能去讀大學,而吳情因為初中的時候,天天做著明星夢,也耽誤了學業(yè),初中沒念完,就輟學了。
吳情輟學了,但他依然不愿意回來,進到皮革廠去做了工人,吳義接受了父親的安排,在家賣起了牛肉,每天幫著父親殺牛養(yǎng)牛,母親則還是負責銷售。母親雖然做了多年的生意,但生性老實話不多,跟其他攤位的競爭對手比起來,顯得很弱,常常賣到下午,都沒有銷出去十分之一的量,每到這時,父親一來就對母親破口大罵,邊罵邊將母親趕走。母親老實,不敢走,就站在攤位前任憑父親怎么罵她都不還嘴,有時候罵得太多了,就回一兩句,算是為自己出氣。
后來,母親突然腦溢血住進了醫(yī)院,一躺就是一個月,好在命大,救回來了,人雖然救回來了,也把多年的積蓄花光了。母親回來后,身體大不如前,不能像過去一樣干體力活了,肩不能扛,腰不能背,每日只能做一些簡單的家務(wù)活,原本父親就對母親很不滿,他覺得母親沒有文化,長得也不好看,最重要的是母親很窮,現(xiàn)在母親又得了一次病,父親越看母親越不順眼,從開始的抱怨到后來的非打即罵。
可能是受父親的影響吧,吳義從一開始同情母親,到了后來,也覺得母親很沒用,想到別人的母親,總是能在家里說得上話的,而自己的母親,就連為自己爭取上大學的本事都沒有,他也變得很焦躁,和父親一樣對母親愛搭不理的。
時間一長,母親似乎也感覺到了,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后來干脆就不說話了。
村里的人都笑母親,說母親生病后變成啞巴了,甚至連一些幾歲的小孩童,都敢對母親扔石頭,罵她是啞巴。吳義有時候看不過眼,就大罵那些小孩,也會對他們動手,但他心里也很恨母親。他總問自己,為什么,為什么自己不能有一對能干的父母,不能有一個能干的母親,不能有一個有責任心的父親,為什么自己的母親要生病,為什么自己那么可憐。
他開始疏遠母親,拒絕稱呼她為媽,再后來,他不想在這個家再呆下去了,他怕自己再呆下去會瘋掉,聯(lián)系了高中同學,決定到深圳去打工。
一走就走了三年,剛到深圳的日子很苦,沒白天黑夜的干,工作越累,他就越想家,越想家就想到母親的好,他開始漸漸能理解母親了,也為自己以往對母親的冷漠感到后悔。發(fā)工資時,他會主動給母親寄去一些錢,當然,都是打到父親的銀行卡里,他知道父親可能不會給母親,但他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可以讓父親對母親好一點,哪怕好一點點也好。
放假時,吳義也會抽時間回去看看母親,母親每次見到他回來,總是笑容滿面地看著他,邊笑邊哭,手里扒拉地拿出來一大堆的糖果、餅干給他吃,就像獻寶一樣。聽到他說好吃,母親就開心地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出來,吳義不忍母親難過,調(diào)侃道:“你是哭還是笑啊,笑比哭還難看?!?p> 母親也不管,仍然開心地邊笑邊哭。
跟母親在一起相處的日子總是很溫馨,可惜好景不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第一次生病時沒治好,腦中仍然有血塊,第二次來病時,顯然比第一次更迅猛,母親再次倒下了,這次一倒,母親是真的再也不能完整說好話了,憋了半天,也只能支支吾吾說出幾個讓人費解的字出來,需要用猜和想一起,才能知道母親要表達什么。
如果說第一次母親病倒,讓父親對母親失去了一半的耐心,這一次,父親對母親除了冷漠外,更增加了幾分厭惡,每次見到母親,他不再有好臉色,原來心情不好,還會罵母親幾句,現(xiàn)在,他連罵都省了,有時候,幾天幾夜不回來,獨留母親一人在家自生自滅。
不忍心母親一個人在老家受苦,吳義跟吳情商量后,將母親接到了深圳。生活費由吳情負責,吳義負責照顧母親。父親得知母親要走了,每天開心得像中了彩票一樣,幾年來,對母親一向冷漠的父親,在母親走的那天,意外地用車將母親送到了車站。母親也很開心,一路上像個孩子一樣,不斷地呵呵大笑,笑著笑著眼淚又流了出來。盡管周圍很多人不解地看著有點滑稽的母親,可母親絲毫不在意他們的眼光,樂呵呵地邊笑邊抹眼淚。
母親來了不到兩個月,父親電話打來了,操著一口濃濃的家鄉(xiāng)話惱怒地質(zhì)問吳義,“為什么沒打生活費給我,你媽走了,我就沒用吃飯了是咩?”
吳義愣了一下道:“你有手有腳的,為什么不自己去賺錢,我之前給生活費,是因為你要照顧我媽,現(xiàn)在我來照顧了,為什么還給你?”
“你憑什么不給我,我跟你講,你以后每個月還是正常給我打1000,要是不給我打,你就不孝順,你就是白眼狼?!?p> “我沒有,你找我哥要?!眳橇x態(tài)度很堅決,面對身體健康的父親,還沒有到需要子女來贍養(yǎng)的年紀。
“你哥不接我電話,你不給我是咩,不給我我就接你媽回來,你們不給我好過,也不用過了?!?p> 電話掛斷了,吳義心里憋著一鼓氣,父親真的是越來越過份了,那份男人的骨氣到哪兒去了,他記得自己小的時候,父親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人窮志不窮?!爆F(xiàn)在的父親,是人窮志也窮。
父親說到做到,很快,他真的來了深圳,住了不到兩天,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勸服了母親,母親答應跟他回去,無論吳義怎么勸,母親都堅持要走。吳義只能送兩人去車站坐車。
從那次后,吳義再沒接母親來,母親在老家,生活費還是要照打不誤,吳父的胃口也從一開始的每月1000變成了1500,后來就是三天兩頭獅子大開口的幾千上萬的要,也不管吳情吳義拿不拿得出來,如果不給,他就在電話那頭變著法的精神折磨兩人。
吳情沒有跟生病后的母親真正生活過,沒有那種切身體會的心疼,面對這樣的父親,他干脆選擇了逃避,換掉號碼躲了起來,吳義心里想著母親,又總想到以前對母親的不好,心里充滿了愧疚,所以總想辦法彌補母親,而要讓父親不為難母親,他只得盡量滿足父親的需求。
父親好面子,只要一有錢,就喜歡滿村的吹牛,見人就吹吳義在城里買了房、買了車,還開了公司,當了老板,每次回村里被眾人問起時,吳義都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哐哐哐……一陣陣敲鑼的聲音將吳義的思緒拉了回來,他回頭看到幾個穿著打扮像法師一樣的人邊敲著鑼鼓邊在門口跳大神,他問吳情,“哥,他們在干嘛?”
吳情答道:“招魂?!?p> 這些人在外面跳累了,進到靈堂圍著棺材接著跳,跳了幾圈后,坐到門口擺起了陣法,左邊觀音像,右邊如來佛,中間放著一個牌位,牌位上用符文寫著一些看不懂的文字,牌位下方放著一碗白米,米上插著三根香,四個法師一人站一角,手里拿著兩塊一陰一陽的茭,嘴里邊唱手上邊擲,擲到滿意的卦后,其中一人將茭收了起來,另一人負責打鼓,其余三人則負責唱跳結(jié)合。
這樣鬧到凌晨三四點,才算是結(jié)束。吳情吳義坐在棺材邊早就昏昏欲睡過去了,對外面的嘈雜聲從刺耳到麻木,五點鐘時,法師們又接著唱跳起來,有一人推了推吳情吳義,讓他們也出去。
兩人睡眼惺忪地按著法師們的囑咐,手里各拿一支香,跟在后面轉(zhuǎn)圈圈,轉(zhuǎn)了幾圈后,開始跨火盆,火盆跨完后,開始數(shù)手上的零錢,吳義看著手上一疊全是一毛的新錢,不知道數(shù)這個是什么意思,心里雖然有疑問,但還是照做。數(shù)完后,法師問道,“多少張?”
吳情答道:“21”。
吳情答道:“23”。
法師道:“不錯,單數(shù),但還不是很理想,來抓鳩吧?!?p> 兩人看著法師默念了一陣后,將一根法仗高高舉起,在即將敲下的時候,對兩人道:“我一敲下去,你們就抓,在米里抓到什么就是什么,一人只能抓一次啊,不能多抓了。好,開始。”話音落的同時,剛才擺放在牌位下的那碗白米也隨著棍子的落下,碗碎成了四分五裂,米灑了一地,兩人看到全是白花花的米,沒見到什么東西,吳義隨手亂抓了一通,吳情也抓了一把,打開看到手上是一個硬幣,吳義見自己抓的是一個紙團,問道:“這是什么?”
法師道,“抓到硬幣的什么也沒得到,抓到生辰八字的,今年要交好運,事事順利?!眳橇x打開紙團一看,發(fā)現(xiàn)上面果真是母親的生辰八字?!彼幻孕胚@些,但也懶得辯駁。
一系列活動走下來后,天漸漸放亮了,最后一個步驟就是開棺,再次瞻仰母親最后的儀容,吳情吳義走到棺材邊,兩人手拉著手,緊張地快速掃了一眼后,趕緊將頭轉(zhuǎn)到了一邊。
吳情是什么心情吳義不知道,他自己心里對母親有愧,所以不敢直面母親,他害怕,害怕母親質(zhì)問他,為什么不盡力救他,害怕母親睜著眼死不瞑目,更害怕母親突然開口,說不原諒他。看著法師將棺材封棺后,天漸漸大亮了,6點50分,正是法師定下的出門吉時,眾人一路吹吹打打向西方而去。吳情吳義兄弟倆,一人捧著母親的遺像,一人拿著油燈,頭戴孝帽,身披麻衣,腰系孝帶,走在中間位置。
一路而去,都灑滿了黃色的冥幣,法師們嘴里也沒停著,邊搖著鈴引魂,邊轉(zhuǎn)著圈圈帶著眾人向目的地而去。到了地點后,挖土、放棺、下棺、掩棺、擺墓碑、插香燭、燒冥紙、擺貢品、放鞭炮……全部事項做完后,眾人浩浩蕩蕩地沿著來時的路返回?;爻搪飞?,法師嘴里念念地反復強調(diào),“眾人不要回頭啊,讓親人安心走了,不要回頭啊,讓親人安心走了,千萬莫回頭啊……”
葬禮舉行完了,母親也安息了,休息一晚后,兄弟倆開始收拾行裝回程了。走的那天,吳父一反常態(tài)地拉住兩人不讓走,道:“你們多陪我?guī)滋彀?,我怕?!?p> “你怕什么,我媽又不會來找你。”吳情沒好氣道。
“你們怎么知道你媽不來找我,我昨晚睡覺的時候,還夢見你媽坐在我床腳邊看著我,問我為什么不讓她回家,讓她住在奶奶家,我嚇得醒了過來。都怪你們,非要賣房,我對不起你媽啊!”
又來,吳義厭煩了父親的裝腔作勢,陰陽怪氣回道:“平日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你對我媽那么好,她不會來找你麻煩的,除非你對不起她?”
“你說什么,我有什么對不起你媽的,好,你們要走可以,把我也帶走,我去跟你們住?!?p> 吳情道:“我老婆現(xiàn)在懷著孕,我一個人都忙不過來,還要照顧你,你就在奶奶家安心住,別亂想東想西的,給自己找麻煩?!?p> “那我跟吳義克深圳?!?p> “我租的是一房一廳,你睡哪,等我安排好你再過來吧,先在奶奶家住,沒有什么事,我們走了,你照顧好自己。”
兩人不再聽吳父說什么,上了車關(guān)上車窗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