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清晨第一縷陽光劃入葛嶺時(shí)，白山離開老虎巖，來至四圣院。
四圣院中草木蒼翠，不知從哪里刮來徐徐清風(fēng)，撩撥著枝葉，也送來陣陣清涼。
晃動(dòng)的樹影下，坐著那名白衣道士，見白山進(jìn)門，他笑著起身相迎。
往常白山來時(shí)，靈陽都不迎接的，今日不知為何。
白山正疑惑著，只聽靈陽開口說道：“和尚，今日我們?nèi)氤侨コ栽顼?。?p> 白山更加疑惑，問道：“罌娘未曾準(zhǔn)備飯食？”
“誰說沒準(zhǔn)備？”
罌娘嬌媚的聲音自后院小門處傳來。
“你們要去哪兒？”罌娘手中端著托盤，托盤上是今日的早飯。
“竹香樓?！膘`陽道，“近日暑氣正盛，竹香樓的雪泡梅花酒剛好是清涼祛暑的佳品?？上康绞钐欤裣銟强偸强蜐M盈門。所以要早去，去晚了，恐怕便沒了位置?！?p> 白山聞言，奇道：“你這四圣院中清涼宜人，何須他處?kù)钍睿俊?p> “和尚，這你就有所不知了?！膘`陽一本正經(jīng)的說道：“春暖、夏熱、秋涼、冬寒皆是自然，凡自然處，便可悟可參，又怎能因避暑而困于一院之內(nèi)?！?p> “我看，你就是想飲梅花酒了，何須以悟道做借口?！卑咨椒朔籽?，不留情面的揭穿。
靈陽面不改色，笑道：“你這和尚，什么時(shí)候?qū)W得這么刻?。俊?p> 白山道：“遇見你之后。”
靈陽大笑，問道：“去否？”
“去?！?p> 一僧一道說笑間，邁步向門外走去。
罌娘急道：“我也想去。”
靈陽頭也不回，擺了擺衣袖。
“不行?！?p> “臭道士！”罌娘瞪起一雙杏眼，氣鼓鼓的望著靈陽的背影，玲瓏的小口輕微且快速的張合著，似在碎碎的咒罵。
待四圣院的院門重新關(guān)閉，罌娘低頭看了看托盤中的飯食，撇嘴自語道：“都走了，我辛苦做的早飯給誰吃？”
說罷，轉(zhuǎn)身欲回后院廚房，卻看到一黑衣道士坐在西廂廊下的陰影中，正看著她發(fā)笑。
罌娘沒好氣道：“就會(huì)看人笑話?！?p> 幽陽只是微微搖頭，也不搭話。
罌娘又道：“喂，要不你來吃?！?p> “不必?！庇年柕幕亓艘痪?。
罌娘瞥了幽陽一眼，小聲嘟囔道：“都被氣糊涂了，差點(diǎn)忘了，你也不用吃東西，給你吃也是浪費(fèi)?！?p> 她一邊說著，一邊回到后院，對(duì)著東廂一間屋子喊道：“寶宸，吃飯了?！?p> 屋中，寶宸正抱著一只枕頭酣睡，聽到喊聲，也不醒來，皺著小眉頭輕哼了幾聲，緊接著一雙小小的耳朵猛地變?yōu)榱擞执笥旨馇覞M是紅毛的狐耳。
狐耳貼緊面頰，將耳孔牢牢封住。
又是個(gè)清凈的早晨。
……
竹香樓位于修義坊內(nèi)，共有兩層。
靈陽與白山到時(shí)，一層散座已無幾張空桌，二樓小閣倒是寬裕。
在一間臨街小閣坐下，僧道一面飲酒一面閑聊。
白山還是第一次品嘗雪泡梅花酒。
靈陽道，飲此酒需一飲而盡，才能體會(huì)其中妙處。
白山依其言，一口飲進(jìn)杯中酒，只覺口感清涼，味道綿柔，還有一股淡淡花香，不禁連連稱贊。
忽然，他想起了青青。
他第一次飲酒，飲的便是青青親手釀制的桂花酒。
他口中的桃花香氣，竟?jié)u漸有了些桂花的味道。
今生再也沒有那樣的桂花酒了。
和尚暗自感慨。
自青青珠沉玉碎之后，白山心中的那支青荷也隨之?dāng)嚅_。青荷雖已不在，斷口處的藕絲卻將他的心纏住。
沒有縛緊，只是輕柔的搭在心尖，不經(jīng)意時(shí)，偶爾會(huì)牽動(dòng)一下，帶來一陣針刺般的疼。
他不知道，這些絲會(huì)在什么時(shí)候消散，今生還能不能消散。
他不去再想那些，疼也好，不疼也好，就讓它掛在那里。
想到青青時(shí)，他也不再像最初那般撕心裂肺，他已能做到面不改色。
如果忘不掉，那就默默的掛念。
白山雖然沒有表現(xiàn)出痛苦之色，靈陽卻還是從和尚略微的失神中，看出些許端倪。
于是，他不再多言，將目光移向窗外。
過了片刻，一道搖搖晃晃的人影進(jìn)入靈陽的視線。
靈陽的眉間閃過一抹淡淡的皺痕，輕輕的“咦”了一聲。
白山聽到聲音，回過神來，問道：“怎么了？”
“你看，那是誰。”靈陽指著樓下的那道人影說道。
白山側(cè)頭看去，“燕三郎?！?p> 靈陽道：“你我二人飲酒，稍顯寡淡，難得遇上熟人，不如讓他也上來同飲。”
“也好?！?p> 燕三郎雖然性情輕浮，時(shí)而會(huì)耍些小聰明，白山卻知道，他本性不壞，因此對(duì)于與燕三郎接觸，并不抵觸。
“燕三郎?！膘`陽輕喚一聲。
燕三郎抬頭，見是靈陽，連忙笑道：“原來是道長(zhǎng)啊?！?p> 靈陽拍了拍窗口，笑道：“我與和尚在此飲酒，不知燕端公可有閑暇，上樓同飲?。俊?p> 燕三郎瞟了一眼竹香樓的招子，面露喜色，一面連聲應(yīng)著“有暇，有暇?！币幻嫘∨苤M(jìn)了竹香樓。
心道：“莫非該我燕三郎走時(shí)運(yùn)？昨晚有不要錢的胡姬相陪，今早又有不要錢的雪泡梅花酒喝?！?p> 他越想越開心，走近小閣時(shí)，臉上的笑意還未散去。
燕三郎在僧道面前也不客氣，很自覺的在桌旁找了把空椅坐下，又喚過賣來增添杯盤。
當(dāng)燕三郎拿起酒壺要為自己斟酒時(shí)，靈陽卻突然將他攔住，說道：“燕三郎，我見你面有黑氣，并非吉兆。你近日可曾遇到怪異之事？”
“怪異之事？沒有啊。”
燕三郎伸手摸了摸臉，心中暗道：我遇到的都是好事，哪兒來的怪異之事？這道士，一定是又在拿我取笑。
靈陽似是不信，一雙鳳目牢牢地盯住燕三郎，好似郎中在為病人診病一般。
燕三郎被看的有些心慌，也顧不得為自己倒酒了。
過了片刻，靈陽才再次開口問道：“你昨晚去了哪里？”
燕三郎也非扭捏之人，臉上現(xiàn)出些許得意之色，笑道：“也沒去哪里，就是在花船上過了一夜?！?p> 這個(gè)回答倒是有些出乎靈陽的意料，卻也覺得有趣，調(diào)侃道：“沒想到，你也有如此雅趣?！?p> 燕三郎嘿嘿笑了幾聲，坦白道：“我就算有那雅趣，也沒有那銀錢啊。我昨晚其實(shí)是奉知縣相公之命，前去辦案?！?p> “辦案？”靈陽聽到“辦案”二字，立即提起精神，問道：“可有怪異之事？”
“說是辦案，也算不上什么案件。”燕三郎笑道，“道長(zhǎng)，你可能還不知道，最近，錢塘江上出現(xiàn)一艘花船。這花船可不簡(jiǎn)單，乃是一艘胡船，船上美姬，也都是胡姬。”
“哦？”靈陽眼前一亮。
白山見狀，忍不住翻了個(gè)白眼。
只聽燕三郎繼續(xù)說道：“這艘花船出現(xiàn)之后，搶了不少花門的生意。于是便有人出來告發(fā)，說那艘花船無官許文書，知縣這才派我去查驗(yàn)?！?p> 靈陽意味深長(zhǎng)的問道：“查驗(yàn)文書而已，何須在船上過夜？”
燕三郎忍不住再次笑出聲來，道：“有文書自是不需要過夜，可他沒有啊。那花船的主事想必是為了籠絡(luò)我，拿不出文書，便送來一名胡姬，充當(dāng)文書。
“盛情難卻，我也只好勉為其難。那花船傍晚開船，清晨才回，所以，所以就耽擱了一夜?！?p> 燕三郎說話的時(shí)候，眼睛微瞇，嘴角揚(yáng)起，似是仍在回味昨晚艷事。
靈陽又問道：“既無文書，你要如何回報(bào)知縣？”
“此事不急。”燕三郎向小閣門口看了看，見左右無人，低聲說道：“今早，我見到那個(gè)主事的胡人，便對(duì)他說，夜晚燈光昏暗，未曾看清文書。
“那胡人倒也識(shí)趣，立時(shí)送我一封花柬，約我今晚再去細(xì)看。這船橫豎也無文書，我不如先快活幾晚。
“依我看，這胡人定是初來乍到，還不了解大宋的規(guī)矩。待我心滿意足，便給他指條明路，引他去辦理公據(jù)文書。此事不就了結(jié)了？”
靈陽斜睨著燕三郎，冷笑一聲，道：“等你心滿意足，哪里還有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