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鄴陽城
三日前。
“報!”
滿身灰塵的斥候直接闖進來,大聲道:“敵襲!”
“何處!”
司琰猛地起身,繞過沙盤單手提槍。
“碎石關(guān)西側(cè),人數(shù)不少于四十萬?!?p> 其他將領(lǐng)心下一顫,方副將首先開口:“四十萬不是個小數(shù)目,為何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
“西側(cè)地勢復(fù)雜,樹木眾多,且臨近朝豐?!?p> “小人乃宣平軍所屬的斥候,因為守在西側(cè)的幾個兄弟多日未歸,心下疑惑……這才前去尋人?!?p> “誰料他們竟然無故失蹤!”
“失蹤?”
西側(cè)臨近朝豐,料想北狄不會千里迢迢繞到那里再偷襲,所以守在那里的,幾乎全是從援兵中挑出來的幾個強壯的。
方副將皺眉,看向司琰。
后者沉吟一聲:“宣平軍不足二十萬,余下三十萬朝廷援軍……上去也是送死?!?p> “將軍!”
一旁的王副將握拳,狠砸了一下桌子:“時至今日,皇上把那些人送來,也就沒想著要他們回去!不可猶豫啊!”
將軍把那些人押著不讓上戰(zhàn)場,本就惹了許多人不滿。糧草本就不富余,這還白白養(yǎng)了這么多閑人。
司琰何嘗不知。
可那些被送過來的大雍百姓,除了未及弱冠的少年,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老漢。能活著來邊關(guān)已是不易,他……又怎么能親手把那些人送上黃泉路。
“我知道?!?p> “集合宣平軍,先去探一探虛實?!?p> “將軍!”
王副將仍舊不肯死心。
“此事容后再議!”
司琰提著銀星直沖出營帳,翻身上馬:“方副將,通知鎮(zhèn)北大將軍,安撫鄴陽城內(nèi)百姓,不得有誤!”
“末將領(lǐng)命?!?p> 方副將暗自嘆了口氣,他是跟著宣平侯多年的老將,也算是看著小將軍長大的。
他雖是驍勇善戰(zhàn),也智謀非凡,卻生性仁厚,心地善良。
宣平侯畢竟是這一二十年才封的爵位,能有多少像他一樣維護司家人的將領(lǐng),說是宣平軍……怕是只有那為了海清河晏而甘愿赴死的幾十萬火頭士兵,才是真正的尊崇那面旗子。
此番當(dāng)著其他人的面,小將軍說是安撫百姓,實際上是想要安排他們撤離吧。
鄴陽城……
唉。
杜笙宿醉睡醒出營帳的時候,看著忙亂的士兵,一臉懵逼。
“誒,兄弟,這什么情況?”
他門口還守著一個,拽著自己的軍服滿是焦急,恨不得跟著其他人沖上前線。
“哎呀有敵襲,你醒了是吧?醒了就回鄴陽城躲著,沒事兒別跑大營來——”
“誒!”
小兄弟扯著嗓子就跑遠了,杜笙只能看到他快速離去的背影。
頭一次見到上戰(zhàn)場還這么積極的。
嘟嘟囔囔著,杜笙就掉頭去了鄴陽城,那個臨時搭的鎮(zhèn)北將軍府,司蔻的爹娘在那里住了十一年。
鄴陽城不如京都繁華。
可好在百姓純樸忠厚,而且這個不大不小的城池,出過不少鐵血將領(lǐng),哪怕是總角之年的孩童,都知道什么叫保家衛(wèi)國。
可今天,街上多了不少宣平軍,那背后的宣字圖案很能安撫人心。
杜笙直覺感到一絲不對勁。
連忙去往將軍府。
司蔻她爹娘人很好,宣平侯性子直,瀟灑爽快,侯爺夫人看著溫婉大氣,卻是難得的女中豪杰,頗具風(fēng)骨。
“侯爺?!?p> “懷王來了。”
宣平侯眉目間還有一絲未散去的擔(dān)憂。
“城里這是?”
“北狄突增四十萬兵馬,我軍怕不是對手,這鄴陽城……”
“這鄴陽城要出一個逃兵!”
宣平侯夫人從內(nèi)間端著茶走出來,面不改色。
“夫人……”
裴湘晚把茶盤往桌子上一頓,抬頭對著丈夫翻了個白眼。
“勝敗乃兵家常事,該退就退,難道還要看著鄴陽變成一座死城?”
“皇上遠在京城,就算鄴陽失守,他還能派人來奪了你的爵位不成?”
“糊涂!”
裴湘晚越說越上頭,直接對著宣平侯的腦袋來了一下。
男人也只是默默的捂住頭,憨憨的笑了笑。
“是我迂腐了?!?p> 杜笙覺得牙很酸。
“可……司琰那邊怎么辦?”
兩夫妻的表情漸漸冷下來。
“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阿琰既然披上了甲,就沒有退路。”
“憑他造化。”
侯爺夫人微微閉眼,宣平侯在她手上拍了拍,道:“我們相信阿琰的能力,為他守好后方,他在前線也能沒有顧忌。”
“侯爺高義。”
杜笙盡力忽略男人眉目中濃烈的不確定和擔(dān)憂。
宣平侯戎馬半生,到頭來卻只能留自己唯一的兒子單獨在戰(zhàn)場上,生死未卜。
但愿司琰無恙。
可司琰現(xiàn)在很難無恙。
四十萬大軍,不可能硬碰硬。
他留下大部隊于關(guān)口拖住,自己帶著幾千輕兵在西側(cè)山林中穿梭,時不時騷擾一下。
目標(biāo)主要是敵方將領(lǐng)。
就這么在林中跑了兩天兩夜。
饒是內(nèi)家功夫不錯的司琰,都覺得吃不消。其余的幾千各方面素質(zhì)還算優(yōu)秀的士兵,都已經(jīng)疲憊不堪。
還有幾個出現(xiàn)了腹瀉嘔吐的癥狀。
瘴氣。
他們?nèi)氲亩际切o人區(qū)。
倒是成功拖慢了大軍的速度,打亂了敵人的計劃??稍龠@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司琰走過去,拍了拍那嘔吐士兵的肩。
“撐住,我們一起活下去?!?p> “……小人、可以?!?p> 小伙子看著就要跪下,司琰連忙扶住他的胳膊。
“不,是兄弟。”
那人一愣,眼淚奪眶而出。
男兒有淚不輕彈。
現(xiàn)在是第二天夜里,算算時辰,將近凌晨。
可幽深復(fù)雜的叢林里,就算是白天也很是陰森,抬頭看不到一絲光亮。
司琰來到一塊兒空曠的地方:“諸位兄弟,可見識過我的銀星槍法?”
那語氣,那神情,似乎是處于某個江湖擂臺。
“沒、沒有?!?p> 司琰揚眉一笑:“那今日便叫兄弟們指點指點!”
少年將軍猛地把銀白長槍拋向空中,騰躍而起,翻身接住,漆黑夜色中劃過一道蛟龍般行云流水的熒光。
扎、刺、撻、抨、纏、圈、攔、拿、撲、點、撥。
士兵看不懂路數(shù),只覺得……眼前的人,似乎是天上的戰(zhàn)神。
第一個人起身,使勁把長刀釘入腳下的泥土。
隨后第二個,第四個……
山林中不能發(fā)出太大的聲音,唯恐打草驚蛇。
司琰利落收尾,一招白龍入海。
見狀,也把銀星往地上一插。
握緊右拳錘向左胸。
“海清河晏,江山永固?!?p> 司琰動了動嘴唇。
所有人跟著,撫上心口的位置,默念宣平軍令。
天亮了。
一縷微光垂落在司琰眉間。
轉(zhuǎn)瞬即逝。
“出發(fā)!”
眾人默契的沒回話,腳步卻絲毫不慢的跟上最前方的將軍。
鄴陽城。
杜笙一夜未眠。
準(zhǔn)確說,只有懷有身孕的侯爺夫人淺眠了幾個時辰。
知道這個消息后,杜笙先是一愣,高興了半會兒又沉下心來。
最后反倒是裴湘晚來安慰他們。
不過……這個孩子,來的真不是時候。
杜笙轉(zhuǎn)身回院子,卻耳尖的聽到一陣打斗聲。
連忙運起輕功跳進去,隨手抽過一柄長刀送去黑衣人心口,腳下踩著尸體就沖入打斗中間。
身邊正是方副將。
他身上多了許多血痕。
“什么情況?”
杜笙皺眉。
“這邊我頂著,去后院,救夫人!”
杜笙大罵一句,一腳踹開撲上來的黑衣人,閃身去到宣平侯的院子里。
入眼,滿地尸體。
他在角落里看到昏迷的宣平侯夫人,和雙目赤紅,擋在她面前大開殺戒的男人。
“懷王!”
杜笙連忙接過男人扔過來的信紙,一邊躲開黑衣人刺過來的劍尖,一邊打開來看,寥寥幾字,卻讓他后背發(fā)涼。
“水路遇襲,火燒鄴陽”
杜笙瞳孔瞬間放大,看著宣平侯的目光滿是驚異。
“快去!”
男人終究寡不敵眾,身中數(shù)刀,卻依舊護著身后的女人。
杜笙嘴唇微微顫抖,狠咬了下唇角,痛感讓他立即冷靜下來。
點了點頭,毫不猶豫轉(zhuǎn)身出了宅子。再路過前院時,余光還能看到飛撲過來,為他擋住最后一劍的方副將。
那個昨日還在與他坐在廊下,回憶司琰小時候糗事的男人,此時已然倒在血泊中。
杜笙顧不得多看兩眼,足尖虛空一點,只希望自己的速度能更快些。
城門。
二十萬宣平軍余下不足八千,紛紛退到關(guān)內(nèi),居于城下。
杜笙與王副將對視一眼,男人眸中的決絕令他心驚。
朝廷派來的老弱殘兵兩天前已經(jīng)隨著百姓離去了,美名其曰“護送”。
現(xiàn)在的留下的全是宣平軍。
城門大開,王副將扛著戰(zhàn)旗,騎馬直沖入城。
身后是余下不足二十萬的敵方軍隊。
鄴陽城很大,足夠裝的下所有敵我士兵。
杜笙顫抖著指尖,點燃了信號彈,空氣中一股刺鼻的硫磺兒。
信號彈爆開,聲音不大,光芒也很微弱。卻讓杜笙一輩子難以忘懷。
星星點點的碎屑落到城中的某個,經(jīng)過精心測算的角落。剎那火光沖天,熊熊燃燒之勢,片刻便能吞噬一切。
這是早已準(zhǔn)備好的“后路”。
他不知道,當(dāng)初的宣平軍士兵是懷著何種心情挖下暗渠,又親手填上火油。
杜笙站在城樓頂端,熱浪灼傷了他裸露在外的皮膚,很疼,他卻不想理會。
鄴陽城大火,濃煙滾滾。
這里足足燒滿三天三夜,那時候……一切都會化成灰燼。
宣平侯、宣平侯夫人和她尚未出生的胎兒、方副將、王副將、余下八千宣平軍、二十萬敵軍士兵,以及這些小攤,客?!?p> 而此時,就連正在與敵軍廝殺的司琰也注意到了。
所有人都愣了下來。
司琰瞳孔睜大,布滿血絲,看起來異??膳?。
宣平軍士兵的心,都一寸寸的涼了下來。甚至有不少人就任由敵人的長刀刺破自己胸前的軟甲,再被重重踹到地上。
司琰頭一次,有些拿不穩(wěn)手中的長槍。
“現(xiàn)在該怎么辦……”
“誰來告訴我……”
“該怎么辦……”
當(dāng)初大家紛紛抱怨司琰放走那些老弱援軍,可誰還記得,這位驃騎將軍,也才弱冠之年。
所有人都在逼著他成長。
父親說:“既然選擇了這一切,就要隨時做好以身殉國的準(zhǔn)備?!?p> 可真當(dāng)這一天來臨,他卻不知所措了。
“你怎么還在發(fā)愣?!”
杜笙一把拽住司琰的胳膊,身前瞬間多了十幾個摘星樓的人,素衣連忙給司琰喂了顆解毒丹。
“……”
司琰皺眉:“你怎么過來了?!?p> 杜笙氣不打一處來,狠狠給了他一巴掌,道:“老子不來你就死了!”
“你爹娘已經(jīng)去了,你再死,你讓司蔻一個女人怎么辦?!”
“!”
司琰腦子猛然清明,再看向敵軍時,最后一個站著的宣平軍也倒下了。
“一定送你們回家。”
隨后一把抓住素衣的胳膊,運起輕功就往山林深處跑去。
“那里有小路可以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