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柔覺得自己不認識病床上的這個人。
他躺在厚厚的白棉被里,像一個蛹,像一個沒有腳,沒有翅膀,沒有辦法去任何地方,也沒有辦法有任何作為的孱弱生命。
他是自己的父親嗎?
心里忍不住發(fā)出這樣的疑問。
他的頭發(fā)有些亂,有些摻著白絲。刀刻一樣清晰的褶皺和細紋固定在那張硬朗的臉上。過去這張面孔沒有這樣微黑和蒼白,結實的身形也有些虛胖了。
十年原來會給一個人這樣大的變化嗎……
“柔柔...”
他看見停頓在門口的蘇柔了。
幸好那雙眼睛還是明亮的,還是有神的,才讓蘇柔決定走過去。
蘇世然笑著,笑得很幸福似的,但眼睛里卻又有內(nèi)疚,又有心痛。
蘇柔是平靜的,父親過去和自己不算親近,他總是工作很忙,也有些嚴厲,父女交流很少。所以分別也不太想念。
后來才知道,他不回家,他的冷淡,或許是因為和母親常常吵架,只不過每次都避開了蘇柔。
她也不太想見他,但還是走過去,坐在了旁邊。
陳緬扶著蘇世然坐起來,他只是右手上插著點滴,瞧著還是挺精神的。
“你...吃飯了嗎?”
蘇柔搖搖頭,好笑他端詳了自己半天,不咸不淡只問出這樣一句話。
“你吃過了嗎?”蘇柔反問他。
“吃過了。你們兩個去吃點飯吧。”他又轉頭看向陳阿姨。顯然她接蘇柔過來之前,兩人已經(jīng)聯(lián)系過了。
“小柔想吃什么?我去買回來。”陳緬又看向蘇柔。
蘇柔搖搖頭:“你也太無恥了吧?!?p> 她此話一出口,病房里寂靜下來。
旁邊床位上也躺著一位老人,坐著一位兒女看護著,聽到這邊的交談,也不敢說話了,兩雙眼睛都詫異的望過來。
“這么多年,你一直有我的消息是不是?還有我媽給你發(fā)照片看。我卻沒有你的......”
“你不想見我,就不問問我...想不想見你嗎?”
蘇世然牽了牽嘴角,還是沒把一個完整的笑容露出來。
“你過的好,就行了?!?p> 蘇柔望著對面的窗子。病房位置在四層,窗外是一片浮白的天空。今日陰霾,天上好像沒有太陽也沒有云,沒有風也沒有動蕩。
“如果你不生病。”蘇柔又開口,“你們打算一輩子不見我們了嗎?!?p> 你們不是父子,勝似父子啊。最后這句話沒說出口,終究被蘇柔忍住了,兩個人真的是...一樣狠心吶。
“對不起,蘇柔...”蘇世然難受的“咳咳”咳嗽起來。
“你不是腎癌嗎...”蘇柔冷冷的問。
“病了之后體質也不好了,總說想見你可能見不到了。著急上火......”陳緬給他遞過水來,又無奈的拍著他的背。
“那不氣你了?!碧K柔無奈,推開椅子站起來,“你想吃點什么?水果,牛奶...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
“對不起,柔柔...我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
他卻咳嗽的眼淚都出來了,聲淚俱下,好像有一肚子的悔恨要向蘇柔說。讓蘇柔覺得好像不是病痛,而是自己在折磨他一樣。
自己只不過抱怨他幾句,這個過去給自己樹立了個光榮偉大父親形象的家伙就整體垮掉了。
還是因為病魔吧...因為病痛的折磨,就讓過去多么剛硬淡漠的人,輕易就坦露脆弱。
“你媽媽會給我...發(fā)你的照片,我知道你來了杭州上學...我也知道你成績不錯...我很為你驕傲...你是個好孩子...是我不配做父親,沒盡到對你和你媽......”
他有一肚子悔恨要說,卻是想到什么說什么,從來沒給自己打過草稿。
蘇柔輕嘆一聲,重新坐下來。手放在蘇世然那只不知是激動還是無力而顫抖的手上。
他的手...便不顫了。
“我不生你的氣,我和媽媽過的很好。你在生病,不要激動?!?p> 蘇世然怔了片刻,用那只掛著輸液管的手又覆蓋在蘇柔手上,感受到蘇柔的溫度和柔軟,才逐漸緩住情緒。
他低著頭,有對自己的失態(tài)露出些羞愧。
“麻煩陳阿姨去買飯吧。我在這兒看著你?!碧K柔轉向陳緬說完,又轉回目光。
陳阿姨點點頭,問過蘇柔想吃什么,商量著覺得醫(yī)院對面的牛肉面還不錯,就出去買了。
蘇柔看著她出去,手被父親握著一直不松,便就干干的坐著。
蘇世然平靜下來繼續(xù)注視著蘇柔,才露出父親該有的笑容。
兩人想起什么就聊聊什么。
蘇柔進來之前已經(jīng)到醫(yī)生那里咨詢和報備過了,如果找得到合適的腎源就可以立刻手術。
父親對自己的病情還是很樂觀的。只是多年的思念終于破堤,才讓蘇柔都有點慌神。
“我還想知道的是,盡深為什么會同意和你們離開?!?p> 盡深為什么會同意和你們離開我,蘇柔看起來不太在意的隨口問著。
“阿深...”父親微微皺眉,“他當時也不接受我...也不愿意搬家......”
蘇柔也是這樣想的,那時候的他,會為了蘇柔,堅決反對兩個人在一起。蘇柔很自信。
“但我一定要帶他們走,他也沒有辦法啊……”父親嘆氣道。
“你是怎么說服他的?”
“說服不了他,就強行帶他走了……”
蘇柔望著父親低垂的目光,還是輕輕的搖頭,確定自己多年的猜想,“你知道我們兩個的感情,不是這樣的吧?!?p> 父親不說話了,“咳咳”咳了起來。
“事情已經(jīng)到了現(xiàn)在這樣了,你們還是要隱瞞我嗎……”
父親看了看對面的床位,那位同樣得了腎病的老人已經(jīng)睡著,躺在床上發(fā)出輕微的鼾聲,他的女兒也送完飯離開了。
“阿深不讓我告訴你......”他還是拒絕道。
“所以呢,到底是因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