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宮外,那輪紅紅的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
又是新的一天。
阿三看了看那扇緊閉的門。這一夜,楊旗的房間里沒有任何動靜??磥恚瑮钅锬飸撍煤馨卜€(wěn)。可是,阿三老覺得心中隱隱不安。
侍女將楊娘娘的藥端了來。阿三輕輕敲了敲門,說聲:“娘娘,該吃藥了!”一連說了三遍,屋中并無回應。
阿三推開了門。
楊旗穿戴整齊,鬢發(fā)絲毫不亂,面容安詳靜美,微微露著一點笑意。
阿三輕輕道:“娘娘!”
他手中的藥碗“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四分五裂,藥汁四濺。
景仁宮里,隨即響起哭聲一片。
李步仍聽說了楊旗的死訊后,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道:“倒是便宜了她?!?p> 李頊聽到楊旗的死訊后,仰天長嘆一聲,心道:浣妹對我們李家的恨又多了一分!
阿三到鳳臨宮報告楊旗的死訊。趙空女聽罷,先是震驚,繼而疲憊地閉上雙眼。半晌,才像是自言自語地道:“我這個妹妹,性子真是剛烈!”
阿三哭泣叩頭,“貴妃娘娘的身后事,還求娘娘做主!”
趙空女道:“你放心,這個主我做得。便是違逆陛下圣意,我也不會薄待了她?!?p> 趙空女說到做到。李步仍果然不同意厚葬。趙空女與李頊堅持。李步仍不耐煩了,便由著他們?nèi)マk。楊旗這才得以按貴妃禮制葬入妃陵。
辦完楊旗的喪事后,某一天,阿三混在內(nèi)府外出采買的太監(jiān)隊伍中,出了宮城,直奔臥馬嶺而去。
這一日,竹浣正坐在庭院中的陽光下,縫補著一件衣裳。崔護坐在旁邊專心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小荷花依偎著公主姐姐,小手絞著竹浣衣服上的飄帶玩。
這件衣裳是崔護的。他穿著它在樹林中巡邏時被刺條給劃破了。那個破口在左肩稍下的位置。如果只是將破口縫起來,便會顯得粗陋而不好看。竹浣想了想,便拿絲線在破口處繡了一朵蓮花。
荷花看著那朵就要繡好的花,道:“公主姐姐,你繡的是荷花嗎?”
竹浣笑道:“對呀,就是繡的咱們的小荷花!”說著親昵地捏了捏荷花的秀氣小鼻子。
“女孩子的衣裳上才繡花呢!”荷花道。
“誰說只有女孩子的衣裳上才繡花?你看,”崔護指著自己的袖子,“這上面是不是也有花?”他今天穿著一件暗紫色箭袖,窄緊的袖上有隱約的灰色團花紋。
荷花沒話說了。
崔護十分享受這樣的時光。平常,竹浣都十分繁忙,總是不斷地有事情等著她去處理。如這般靜坐在陽光下,顯得靜謐而悠閑的時光于她來說,真是一種奢侈。便是這朵荷花,竹浣也是多次拿起,繡不了幾針又被迫放下。今天總算是繡完了。最后的那幾針,崔護既希望她繡得快一點——因為他迫切要穿上這件衣裳,又希望她繡得慢一點,好讓這一刻再漫長一點,最好,永遠停在此刻,只有他與她,這樣相守的時光。
終于繡完了最后一針,打了結(jié),咬斷線,竹浣長出一口氣,道:“總算是繡完了!”舉起衣裳來看,又將它比在崔護的身上看了看,笑道:“嗯,倒是別致!”
崔護笑道:“我這就穿上給姐姐看!”
荷花拍手笑道:“好,好,你快穿上,我也要看看?!?p> 崔護摸摸荷花的頭,笑著說:“等著啊,哥哥穿給你看?!?p> 少頃,換上衣裳的崔護有些不好意思地出來了。他站在竹浣面前,扯扯衣裳。荷花仰著頭看那朵荷花,然后轉(zhuǎn)頭對竹浣道:“公主姐姐,你可不可以在我的裙子上也繡一朵荷花呀?”
崔護笑道:“小荷花,你瞎說什么呢,公主姐姐那么忙,哪有時間天天繡荷花呀,別鬧,啊!”
竹浣看著崔護肩頭的那朵花。這朵荷花繡在那里,效果果然出奇的好。不僅完全看不出那里有個破洞,還為這件衣裳平添了精致與華貴。
崔護笑道:“姐姐,這件衣裳我可舍不得穿了!”
竹浣嗔道:“為何不穿,你若不穿,可是白費了我這么多工夫了?!?p> 正說著,只見一名黑衣軍士押著一個滿身塵土的男子過來了。
見到竹浣,那男子猛然跪倒在地,大哭道:“公主!奴婢總算是見著公主了!”
“阿三!”竹浣驚道,“你怎么來了?快起來!”
軍士將阿三扶起。
竹浣道:“出了什么事?”
“娘娘,貴妃娘娘,薨了!”阿三掩面痛哭。
竹浣渾身一顫,雙拳禁不住捏緊。
荷花見阿三哭得厲害,有些畏懼地靠緊崔護,崔護將她摟住。
竹浣的眼淚漫了出來。她咬著牙,一字一字道:“如何薨的?”
阿三哭道:“是李步仍,當著合宮上下的面,侮辱了娘娘。娘娘不堪受辱,吞金自盡了。”
竹浣面色雪白,突然張嘴“噗”地吐出一口血來,身子竟支撐不住,軟軟倒下。崔護急忙將她一把抱住。
“姐姐!”
“公主!”
“公主姐姐!”荷花嚇得哭了起來。
“快去叫軍醫(yī)!”崔護吼道。
軍士急忙跑去。荷花亦跑去叫父親。阿三有些后悔,自己該慢慢地將此事告知的。
看著懷中的竹浣,崔護不由心碎。他伸出手,輕輕抹去竹浣臉上的淚。他胸前那朵剛繡好的荷花,也被淚水浸濕。崔護顫聲道:“姐姐,你覺得怎樣?不要嚇我!”
竹浣不過是突然受到刺激,一時承受不住而已。她睜開眼,輕聲道:“扶我起來!”
崔護將竹浣扶到椅子上坐好。這時,慕云兮帶著軍醫(yī),還有史忠等人都跑了過來。
慕云兮一把扶住竹浣,看著她的臉色,關(guān)切地道:“浣兒,你怎樣了?”
這一聲“浣兒”,讓崔護心中一震。慕云兮平日里總是叫竹浣“師妹”的。如今這聲“浣兒”,可見他關(guān)心則亂。崔護心中滋味復雜,默默地放下了自己扶住竹浣的手,站了起來。
軍醫(yī)給竹浣診脈。
竹浣已鎮(zhèn)定下來,道:“我沒事,大家不要擔心。只是剛才有些著急了。”
慕云兮對阿三道:“你就不會慢著點說。”
阿三垂下頭。
“不要怪他?!敝皲降馈?p> 慕云兮走到阿三面前,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辛苦了!”又讓史忠?guī)О⑷バⅰ?p> 軍醫(yī)說:“公主并無大礙?!?p> 慕云兮和崔護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慕云兮柔聲道:“要不,進去躺躺罷!”
崔護心中難過,便借故道:“我去廚房,讓他們給姐姐做點好吃的。”說完便走。
“護兒!”竹浣卻叫住了他。
竹浣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她的神色變得像冰一樣的冷,就連慕云兮見了這神色,心中都覺得一陣發(fā)涼。
竹浣雙拳捏緊。語氣卻是平靜的,甚至有些漠然?!皫熜?,我們該動手了!”
慕云兮和崔護聽了,心中都是一震。他倆自然知道,這“動手”意味著什么。
崔護立刻道:“好!崔護聽憑姐姐吩咐!”
慕云兮卻是不做聲,只將雙手負在身后,默然地眺望著遠處的山林。與崔護相比,他自然更沉著冷靜,也會從全局考慮。
竹浣不著急慕云兮的回答。她知道慕云兮平時吊兒郎當,但遇到大事,則非同一般的冷靜。他自然會替她考慮,她知道。
“護兒,選派一個得力之人,今日送一封信到清涼國給二殿下?!敝皲揭琅f冷冷的模樣,漠無感情的語氣,也不看崔護,口中說著,眼睛卻眺望著遠方。
崔護說聲:“明白?!绷⒖剔D(zhuǎn)身就走。
慕云兮依舊沉默著。兩人就這樣并肩站著,都望著遠方,不說話。
半晌,慕云兮開了口?!澳愀嬖V我,你是因為貴妃娘娘而突然做的這個決定嗎?”
“是。也不是?!敝皲揭琅f不看慕云兮。她的雙眸深沉而幽遠而冰冷。一絲淡淡的寒意在慕云兮心中升起。竹浣的雙拳已經(jīng)放松了。她顯得那樣堅定,如一塊磐石那樣冷硬。她身上越來越經(jīng)常地顯現(xiàn)出一種神秘的、尊貴的王者氣質(zhì),令慕云兮不敢隨意親近于她。這種感覺使得慕云兮很不舒服。他不想與她之間有任何隔閡。他只希望,她是他的小公主,需要他保護的小公主。
“這話何解?”慕云兮將思緒拉回到正事上來。
竹浣道:“因為我覺得,此時起事,也未為不可。我們只不過還需要一個藥引子罷了?!?p> 慕云兮看著她清亮的雙眸,便知她心中已有了主意。問道:“你叫人送信給阿泱,難道這個藥引子的任務將由阿泱來完成?”
竹浣點點頭。“對。如果清涼軍隊介入到我們的戰(zhàn)事,趕走李步仍,我就有了十足的把握?!?p> 慕云兮心中暗暗吃驚。竹浣從來不曾說過這樣自信的話??梢娝闹\劃已十分的周全完備。慕云兮心中慚愧起來。他也一直很自信,自信她依賴于他。雖然她很獨立,很有智慧,但終究是女子,終究是要依靠于他的。顯然,自己想錯了。這個少女并非凡人。她實際上并不太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