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他曾幻想過和紫鶯見面時的樣子。他一定會激動萬分。她一定會淚流滿面。他會抱住她,訴說對她的思念。他們會相擁而泣,盡釋前嫌。
沒想到,現(xiàn)實是這個樣子。他確實很激動,卻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么。紫鶯見到他,并沒有哭泣,而是斥問。他很想將她攬入懷中,卻感覺他們之間好像有一道無形的鴻溝。
車盧很沮喪。
時間是可怕的。漫長的時間是擁有巨大的力量的。這力量會改變一切。改變?nèi)说男蚊?,改變?nèi)说乃枷?,還改變?nèi)说那楦小?p> 妙音和車盧都不說話了。雅致的精舍內(nèi),陷入了一片沉默。
這種沉默令兩人都倍感難過。
“紫鶯,”沉默半晌,車盧開口了,“我還想聽你彈一曲《鳳求凰》,好不好?”他簡直是在乞求。
妙音閉目端坐,恍若未聞。
車盧看見她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那張臉,還是那般的清秀,幾十年的光陰并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雖說緇衣頓改昔年妝,但多年之前的那位少女,依稀就在眼前。
車盧輕嘆一聲,垂下眼瞼,心中很失望。她是必不肯為我彈的了。
孰料鏗然一聲,琴聲突然響起來了。
車盧大喜,立刻正襟危坐。
妙音素手輕拂,一個一個音,如一顆一顆寶珠般從那梧桐木上滾落下來,如清風(fēng)般飄浮起來,如才俊吟詩,倩女顧盼。
車盧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他與她初相見時。那時,她彈的就是這曲《鳳求凰》。那時的紫鶯,還是那么天真爛漫的一個少女,穿著一身淺綠色的衣裙,如同春天里一株生機勃勃的小樹。那時候,她望向他的眼神,那么熾烈,那么多情!
如今,曲調(diào)還是先前的曲調(diào),而琴中深意,已大為不同。沒有渴盼之情了,卻多了一種惆悵。沒有明媚之意了,卻多了一股深沉。
一曲終了,余音繚繞于室間,久久不息。
車盧笑道:“我總算是了了一樁心愿。知道你安然無恙,知道你身在何方,我就知足了。”
妙音面無表情?!安辉缌耍易屓耸帐胺课?,你,權(quán)且在小寺委屈一夜吧!”
車盧道:“好。明日一早,就該我為你撫琴了?!?p> 妙音微微一愣,沒說什么。叫人來替車將軍收拾下處。
此刻,竹浣正在慧心房中和她說些閑話。
竹浣道:“你的功夫這么好,都是妙音師姐教的嗎?”
慧心答:“是呀。掌門師姐其實就是我的師父。只是,寺中的姐妹們都叫掌門師姐,我們也都叫習(xí)慣了。現(xiàn)在剛進寺的小尼姑,才開始叫師父呢!”
竹浣又問:“曼陀寺的姐妹們都是妙音師姐救回來的嗎?”
慧心答:“基本上都是。掌門師姐憐憫眾生,見到那孤苦無依的小姑娘,便要救回來。所以,我們這寺里人口是越來越多了。長此以往,只怕養(yǎng)不活,也住不下了?!?p> 竹浣點頭,道:“無妨,他日我若復(fù)國,曼陀寺便是皇家寺廟,定然不是此等規(guī)模,姐妹們的生活也斷不會如此清苦!”
慧心笑道:“只怕公主的一番好意,我們掌門師姐不會領(lǐng)呢!”
“卻是為何?”竹浣詫異道。
慧心道:“我常聽掌門師姐說,曼陀寺雖是佛家寺廟,供奉佛陀的,但也是專門救助受苦女子的地方。天下的受苦女子,只要愿意,都可以來曼陀寺。但必須要發(fā)下終生侍奉佛陀的誓愿。以后,曼陀寺若是變成了皇家寺院,那尋常百姓就進不來了,那些孤苦的女子也進不來了。想必掌門師姐會不愿意呢!”
竹浣“哦”了一聲,點頭嘆道:“妙音師姐可真是這世間救苦救難的活觀音呢!”
竹浣看了一眼慧心,又問:“那你也發(fā)過終生侍奉佛陀的誓愿嗎?”
慧心一愣,答道:“是的。當(dāng)初落發(fā)之前,掌門師姐就曾問過我。我發(fā)下了誓愿,愿意終生侍奉佛陀。”
可是竹浣感覺,慧心的語氣里竟有一絲勉強。
竹浣道:“那時你年紀(jì)尚小,現(xiàn)在,還要執(zhí)著這個心愿嗎?”
慧心道:“嗯!”
竹浣故意開玩笑,“萬一,將來有什么人讓你有了跳出佛門的愿望了呢?”
慧心似乎有些猶豫,卻又微微笑著,很堅定地道:“掌門師姐常常教導(dǎo)我們,在這個世上生存,我們只能靠自己。別人是靠不住的。所以——,不會有這么個人的?!?p> 聽了這話,竹浣心中頓生感慨。妙音定然是對車盧灰心絕望之極了,才會生出世間男子皆不可靠之心,繼而認為這世間所有的人都不可靠。她一定將這種想法時常灌輸進曼陀寺眾人心中。只是這慧心如此青春妙齡,要在這寺中虛度一生,也確是可惜!
這時,慧心突然抬頭看了竹浣一眼,似乎有什么話想說。竹浣何其敏銳,立刻感覺到了。
“你可是有話要問我?”竹浣問。
“噢,沒有,沒有?!被坌囊桓被艁y的樣子。竹浣心中大為生疑,卻也想不出她到底想問什么。
正想追問,就聽屋外有腳步聲。緊接著,妙音推門進來。
慧心站起來,叫了聲:“掌門師姐!”
竹浣道:“師姐可是安排車將軍歇息去了?”
妙音點點頭,道:“今晚月色甚好,公主想不想出去走走?”
竹浣笑道:“我正有此意?!?p> 于是兩人往寺外走去。
走到寺前庭院里,竹浣只覺夜涼如水。這茂林之中的夜,自是比外邊的更為沁人。仰頭看那彎半圓之月,不覺贊道:“茂林、古寺、半月,風(fēng)清、夜冷、霜濃,這曼陀寺真是一處世外之地呀!能在這樣的地方修行,只怕都能立地成佛了!”
妙音見她一身白衣,立于月光之下,仰頭望月,衣袖輕飛,真恍如月宮仙子一般,生怕她一振衣袖,就飛升上天了。于是笑道:“公主冰雪聰明,天資超凡,雖有佛性,奈何被塵緣所縛,終是不得已!”言畢,竟有些悵然。
竹浣笑道:“我亦愛這清靜無為,喜歡那四大皆空,可惜我福薄,只怕這一生也難過一天這樣的日子!”
妙音道:“公主和佛門的緣分雖淺,卻并非福薄之人。公主將來的福分還大著呢!”
竹浣眉毛微挑,默然不語。
半晌,笑道:“我倒是不知道妙音師姐與這佛門的緣分如何呢?”
妙音知她問這話的用意,便道:“我已身在佛門之內(nèi),自然與佛門緣分極深。”
竹浣道:“世事難料。師姐可不要說得這么篤定!”
妙音笑道:“一身緇衣來,兩袖清風(fēng)去。我可不想再去沾染那萬丈紅塵了!”
竹浣一聽,心中頓覺遺憾?!澳?,師姐可甘心?”
妙音在月光下展顏一笑,笑容有些凄清。“我知道公主的一片好意。我也著實感激。他一日不來,我的心結(jié)一日不解。如今,他來了,我心結(jié)已開,再無掛礙,如此自由自在,我有何不甘心!”
竹浣明白了,車盧與妙音,便如這天上的兩顆星星??梢曰ハ嗫粗?,卻永遠也不能走到一起了。
不遠處的一株樹下,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那里。聽罷妙音的話,他仰頭望天,目光迷離。
原來,車盧在禪房里睡不著。見竹浣與妙音出來賞月,便也悄悄地跟了出來。聽了妙音的話,他也就明白了她的心思。過去的一切,已如覆水難收。妙音說她甘心,那,他甘心嗎?他不知道。
翌日清晨,妙音早課畢,回到禪房,見車盧已端坐于琴前。一只青銅香爐里,一縷輕煙已在裊裊升騰。
“公主呢?”妙音問。
“公主到山上練劍去了?!避嚤R答。
車盧從坐墊上起來,端過一杯茶,放在妙音面前?!斑@是我剛泡好的。你且聽我彈一曲。彈完了我要聽你點評的?!闭f罷坐回琴前。又笑道:“因忙于軍務(wù),已是許久未彈。你可不許笑我!”
妙音微覺詫異:看他這樣子,竟似已釋懷了許多,不似昨日那般煩惱了。她哪里知道,昨晚她與竹浣的一番對話,他已盡數(shù)聽在耳中。
車盧既知兩人情緣已盡,雖心痛難忍,卻立刻下定了決心,此生余日,定要守護著她。她若安好,他便心安。如此一想,他便只要她快樂就好!
車盧的這副模樣,倒是令妙音心安。于是也笑道:“你可是家傳絕學(xué),怎的如此沒有自信?”
見她展顏一笑,車盧頓覺眼前春光爛漫。他抬起了手,接連兩聲清音響起,妙音便知道他要彈那首《廣陵散》了。那可是他的家傳之曲,歷代車家人,必須要學(xué)的一首曲目。
在后山練劍的竹浣,聽到這琴音,不覺靜立傾聽。她聽過妙音彈《廣陵散》,這琴聲斷然不是妙音所為。那么,只能是車盧了。
能親耳聽《廣陵散》的傳人演奏此曲,竹浣可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她急忙收劍入鞘,走下山去。剛到山門,碰到慧心。竹浣便問:“可是車將軍在彈琴?”
慧心笑道:“是車將軍在掌門師姐房中彈琴給掌門師姐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