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恒山隨手扯了一件披風,出門尋人去,只是剛出房門,卻瞧見西廂房里燈還亮著。這間房子往日里一直是空著的。
他沒有多想,抬手敲了敲門。門里很快傳來了女人警覺的聲音:“誰?”
聽到屋里的人是李淑蘊,石恒山推門而入,進門簡單的環(huán)顧一周,他很快就看到了披著外套站在窗下洗手的李淑蘊。
她顯然被嚇了一跳:“哥哥,你你你怎么來了?”
石恒山打量著屋內(nèi)簡單的書房式陳設,目光落在軟榻旁剛鋪好的被褥上,狐疑地問:“你……打算在這里睡?”開什么玩笑?他等了她一個晚上好嗎?
“啊……剛剛查賬本,太晚了些。怕回去洗漱什么的吵到你,想著在這兒對付一下……”
石恒山聽著又氣又笑,想說她幾句,可又不忍心開口,只能無奈嘆道:“叫我說你什么好!還愣著做甚?回去睡吧!”
“哦?!奔热欢汲承蚜?,李淑蘊也沒有多說,飛快的洗了把臉,吹滅了書房里的燈。
待兩人重新躺下時,石恒山也沒了睡意,便在黑夜里與她閑話:“你重新收拾了間書房?”
“嗯?!?p> “什么時候收拾的?”他竟然又不知道!
“七八天了?!?p> 怎么沒和我說?石恒山本想問這句話,可想起自己這陣子忙碌的樣子,也沒好意思開口,只抬手摟著她往懷里湊了湊,將下巴擱在她頭頂?shù)溃骸跋胍獣堪??這邊光線不好,回頭叫人在我書房院子里給你收拾個隔間出來,那邊坐北朝南,還有暖閣,冬日里寫字手不冷?!?p> “不用了吧。”李淑蘊思索了片刻:“平日里也不常在,就偶爾看看賬簿,對對賬?!?p> “那……”那怎么不來我書房,往日里不是跑的很勤快嗎?恨不得讓貓兒也住進去?石恒山“那”了一聲,誠心想彌補她,便說:“既然不常用,就來我書房吧。給你再擺一張桌子,有什么不會的,問著也方便。”
李淑蘊想起前陣子他忙起來叫自己出去的情景,淡淡一笑:“不用了,我出出進進怪不方便的,再說也都學的差不多了?!?p> 和誰學?那個什么阿靳嗎?
連著被拒絕了兩次,縱是再心大冷淡,石恒山也知道她情緒不高漲。想起自己這陣子的冷淡疏忽,他十分愧疚,于是行為舉止多了些體貼彌補的意味。他將她翻過來面朝自己抱著,低頭吻了吻她的眉眼,鼻梁,落下去又親親她的嘴角,笑道:“是不是怪我這陣子太忙了?”
他只說了一句服軟的話,惹得李淑蘊當場便紅了眼眶。她飛快的把頭往被子里一縮,抽抽鼻子,努力讓自己平靜:“沒有?!?p> 看她的舉動,石恒山便知道自己說對了,于是便繼續(xù)試探著問道:“真的沒有嗎?”
“沒有?!笨s頭烏龜繼續(xù)說道。
“那好吧。”石恒山故作疲倦樣:“那早點睡吧,明日還要早起?!?p> 不料他話音才落,李淑蘊心中一惱,猛地伸出腦袋來:“你……”卻意外聽到了他小聲地笑了起來。石恒山一面笑一面捧著她的臉道:“小姑娘,惱就惱了,不承認做甚?”
她心中惱他,又被他看了笑話。再加上這幾日事物繁忙壓力重大,李淑蘊心里委屈,當下便再控制不住自己,小聲抽泣起來。
深夜里小姑娘的哭泣聲清晰的叩在他心上,再加上手指間一陣濡濕,惹得他心軟不已,忙哄道:“好了,是我疏忽了。瞧瞧,都把小丫頭氣哭了。”他說著輕輕拍她后背,不住的柔聲哄著:“別哭了?!?p> 李淑蘊只顧著哭,痛痛快快的落了一把眼淚,才漸漸平復了情緒。她頗為尷尬的想扭過頭去,不料石恒山卻輕聲問道:“你惱我哪里?”他想起晚飯時放在手邊的那一碗蟹肉,心里更加柔軟,追問一句:“你細說給我聽?”
“不說,明日你還要上早朝呢。”李淑蘊擦了擦眼淚:“睡了。”
石恒山扯了袖子替她擦淚:“我明日沐休?!?p> “那我明日要去處理事情,也要睡了?!?p> “我替你處理?!?p> “不要,你不許插手,母親托付了我一個人的?!崩钍缣N連忙拒絕。
她這句話惹得石恒山失笑:“好,不搶你的功勞。那我替你撐腰去?!彼D了頓道:“撐了腰再帶你去望夏山莊摘葡萄,我們騎馬去,可好?”
“真的?”李淑蘊驚喜。
“唔?!笔闵叫Φ溃骸澳悄阋嬖V我,你惱我什么。”他說著抬手輕輕拍她一下,佯裝是打:“沒見過這樣的世道,求著讓人說自己哪兒不好的!”
這話終是惹得李淑蘊也笑了,她吭哧吭哧笑了半天,才不好意思道:“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p> 瞧她沒有要說的意思,石恒山猶豫了片刻,自顧自地說道:“這二年朝堂上不太太平,我們家算得上半個皇親國戚,雖然不是大家族,但在朝堂上也有點分量。有的時候,地位、責任和風險都是相當?shù)?。你也知道,家里三代單傳,人丁不旺,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往往是最容易倒的。父親母親也都老了,于我而言,家里的壓力很大。淑蘊,你明不明白?”
李淑蘊仔細聽他說話,心里也讀懂了他話里的意思。壓力這么大,工作自然會忙碌,也自然不可能全顧忌到她的情緒。
只是她聽得出他語氣中的緊張和不安、疲憊和艱辛,當下也再沒了怨氣,伸手摟著他的腰道:“我知道了,以后不會了。”
“嗯?”這沒由來的道歉讓石恒山?jīng)]好氣笑罵一聲:“你不會什么了?”
“不會鬧情緒了……”
石恒山抬手便是一掌,不輕不重的拍在她背上:“這次是真的打你。每個人都會有情緒的,我這么說不是讓你戒掉情緒,無止境的理解。而是讓你以后不會這么難受,知道我不是故意那么對你,只是事情太多了。”
“嗯嗯。”李淑蘊點點頭。
“以后少熬夜,就算遲了也要回來睡。知道嗎?”
“嗯?!?p> “再有下次,小心再罰你站書房!”
李淑蘊面露囧色,將頭埋下去:“我都多大了,你不能再罰了。”
第二日石恒山親自帶著李淑蘊去了石榴莊子處理事物。剛開始那竇管事依然狡辯,絲毫不承認過錯,后來李淑蘊擺了證據(jù)出去,不料他還是嘴硬,哭天抹淚的念叨祖上的舊事,再不配合。四十多歲的老男人像個滾刀肉似的耍賴,就算李淑蘊再鎮(zhèn)定也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十六歲姑娘,哪里鎮(zhèn)壓的住這般老潑皮?
原先躲在內(nèi)室喝茶觀望的石恒山可坐不住了,他幾步便走了出來,冷著臉坐在李淑蘊身旁,看而不語。那竇管事不知道石恒山也在,當下愣了片刻,很快又哭天抹淚的隔空和祖宗對話,耍起無賴來。左右不過是京城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爺小姐,他怕什么?秀才碰上兵有理還說不清呢!
不料,石恒山出來冷眼旁觀了半天,仍舊是喝喝茶看看景,就是一言不發(fā)。見他不說話,李淑蘊也安靜坐在一旁,給他添茶倒水。兩人只熬得竇管事喊的嗓子都啞了,再喊不動了,單坐在地上喘氣。
石恒山抬手就將茶杯砸出去,精準砸在竇管事腳邊,茶杯裂開渣子四濺,就連李淑蘊都嚇了一哆嗦。他不怒自威:“接著喊??!讓我看看你祖宗都養(yǎng)了個什么潑皮貨色?”
“小公爺,你……”
“竇管事還認識我是小公爺?我還當你不認活人只認死人呢!滿嘴都是祖上如何。”石恒山語氣不善,板著臉嘲諷一句:“既然這么念著祖上的恩德,你怎么還在這兒???”
這話說的犀利,周圍幾個侍從嚇得不敢抬頭,李淑蘊也屏住呼吸,不敢多言。
竇管事是個欺軟怕硬的人,瞅著眼前這尊煞神不是好惹的,當下哆哆嗦嗦爬起來跪著解釋道:“回小公爺,奴才不是這個意思,奴才是說祖上人對石家忠心耿耿,奴才不可能做出欺騙主人家的事兒來?!?p> “既然忠心,少夫人叫你重新做賬你怎么不做?”
“這……奴才……奴才問心無愧,這賬本就是奴才好好做了的,一點錯也沒了……少夫人年輕,她或許是不太懂里面的東西,拿奴才立威也是……”
李淑蘊柳眉一緊,扭頭盯著石恒山看。石恒山當作沒看見,依舊冷臉看他:“拿來?!?p> 竇管事看著這一幕,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心里估摸著石恒山一時半會應該看不出假賬來。他瞅著這樣兇的一個男人,估計應該和眼前這個小歲數(shù)的少夫人話多說不到哪里去,當下狗腿子的呈上,又退了下去。
石恒山黑著臉,捏著賬本卻沒看,等竇管事剛退回去跪好,他抬手就將賬本沖著竇管事飛了出去:“什么混賬東西!少夫人讓你重做你就重做,磨磨唧唧還好意思說自己忠心?”
這?
眾人都驚了。
李淑蘊愣了,下意識想笑,可眼下這關頭只能硬生生憋住。
竇管事這下是真的惱羞成怒了,他許是緩過勁兒來了,立馬聲淚俱下開始哭訴:“我的小公爺,少當家的?。±吓]奕秋在石家當了四十多年差了,哪一天不是兢兢業(yè)業(yè)的?當初老奴還在娘的肚子里,我爹就指著石家大門叫我認主。后來小時候聽故事,我爹每天都講我太爺爺背著石家老祖宗走了三四十里地的事兒。那會兒石家老祖宗就剩一口氣了,是我太爺爺敲了五家醫(yī)館,頭都磕的血肉模糊,在大夫床頭跪了一夜才救下主子來。沒想到這么些年過去了,石家少主子被奸人蒙蔽,都開始懷疑我們竇家的忠心了。家里頭娘們要立威,拿我們這些有汗馬功勞的人開刀……沒天理啊,沒天理??!叫我怎么有臉面去見我的老祖宗??!”
不料石恒山壓根不吃他這一套,當下一拍桌子怒道:“你立了哪門子的汗馬功勞?無非是投對了胎罷了!我收拾你還用得著借女人的名義么?當年你祖上忠心耿耿,怎么能料到后來生了你這么個欺上瞞下靠著祖上功勞混吃混喝的敗家玩意?老子現(xiàn)在就送你去見你祖宗,你看他后不后悔把你生下來!什么王八蛋東西,敢在這里威脅老子?”
竇管事身子一縮,知道他是動真格的,當下不敢再多說一句,連忙磕頭求饒。
“滾回去重新做賬去,敢算錯一分錢就給我卷鋪蓋滾蛋!”石恒山這才起身,蔑視道:“往后把你的屁股擦干凈了再談你老祖宗!”
上一世后半輩子石恒山是混跡兵營的,兵營里這些糙話他聽的太多了。剛開始被流放那陣子,他已經(jīng)沒了小公爺?shù)馁F族身份,又是帶罪之身,正所謂虎落平陽被犬欺,他在兵營里沒少受屈辱。不兇悍粗獷拿命博一個“狠”字出來,根本沒辦法立足生存。這種情況直到他后來一步一步從侍郎、校尉……走到先鋒、中將才好了許多。
石恒山的狠戾是肉眼可見的。李淑蘊聽的心驚肉跳,腦海里一點也沒辦法把眼前這個談吐粗俗兇悍可怕的人和昨天夜里摟著自己溫聲細語哄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她從前一直覺得他很兇,直到今天,她才知道,石恒山展露給自己的兇狠簡直不足為提。
太可怕了。
李淑蘊長松了一口氣。
直到坐上馬車,石恒山的眸光里依舊是壓抑的暴虐和戾氣。方才發(fā)了一通火,勾起他許多過往的回憶來。那些年在兵營里、戰(zhàn)場上吃過的苦、流過的血歷歷在目,長刀子捅進去,溫熱的液體順著刀柄粘在手上逐漸浸濕衣袖,讓整個小臂都泛著紅色……戰(zhàn)鼓咚咚的敲的心慌,戰(zhàn)馬嘶鳴,士兵沖鋒的口號……這一晚閉眼睡去時,都不知道明天會不會醒來……更不要提他從刀山火海死人堆中爬出去后接受的欺騙和背叛……
他曾經(jīng)過的是這樣的日子,一過十幾年。石恒山越回憶越覺得煩躁不安,整個人呼吸都變得濃重起來,就在他幾乎要控制不住情緒時,李淑蘊兩只小手握著他的一只手掌,輕輕搖了搖柔聲安慰道:“好了,哥哥別生氣了?!?p> 石恒山眨眨眼睛,猛地扭頭與她對視。他迅速地捕捉到她瞳孔微微一縮,身體在大幅度在顫抖,雖然只有一瞬,但他知道,她在害怕。
方才那一通發(fā)火,他并沒有回避她,她應該是嚇到了??墒撬惺裁促Y格害怕嗎?她曾經(jīng)也是自己痛苦人生的一部分??!如果沒有她,或許他會順利的和林蒹葭成親,那么林蒹葭就不會站在自己的對立面陷害石家,怨他,算計他,利用他,背叛他,之后所有的痛苦和磨難都將不復存在……
雖然只是一種假設,但不是沒有可能的。
石恒山這么一想,心里也漸漸有了幾絲冷意,他挑挑眉頭,冷笑問道:“你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