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斷臂
灰袍人面色難看,身體一個踉蹌之后,雙手撐在木窗之上,滿目凄然。
他頓了頓身形,不顧已然重傷的身體,重新站穩(wěn)后,抱拳躬身。
“刑徒岳問,奉命鎮(zhèn)守東城,恭迎巡查使前輩前來視察?!?p> 陸缺輕輕睜開眼睛,嘴角帶笑,看著眼前有著光華流轉(zhuǎn)的透明光罩,以及身前青袍加身的消瘦背影,收拳而立。
他輕輕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笑容燦爛的望著角樓窗口處的岳問。
青袍人目光冷冽的盯著岳問,在暗中目睹完全程的他面色越發(fā)的冷酷。
他一言不發(fā),輕輕一甩袖袍后,此處頓時天地清明,煙塵不再。
他轉(zhuǎn)過身子,開始目光冷冷的看著陸缺,他有些好奇,好奇陸缺這一次的行為,為何與之前的數(shù)次天差地別。
“你為何不躲?”
他忍不住開口,但是聲音卻依舊冰冷,不帶絲毫煙火氣。
陸缺嘴角輕笑,開始打量著這個身穿青色錦袍,上有云紋團(tuán)簇的中年人,他的胸前有著淡金色的紋絡(luò),在陽光下閃著光芒,勾勒出一柄栩栩如生的仿佛正在燃燒的寶劍,劍身之上,一個暗紅色的“刑”字格外引人矚目。
青袍人忍不住皺了皺眉,此子太過無禮,竟敢抬頭直視于他,這對于地位尊崇的他來說,不可忍受。
他強(qiáng)忍住心中的不適,一聲冷哼,聲音中包含著精神威壓,碾向陸缺。
陸缺頓時耳朵一陣嗡鳴,臉色變得蒼白了起來,這使得他嘴角的笑容多了些凄然。
“躲?哈哈……”陸缺慘笑著開口,“我能躲哪里去?這里可是罪城,整個罪城都是他這樣的人,躲不了的,躲不了的啊……況且,我已經(jīng)累了,也不想再躲了,就讓我死在他手中多好……”
陸缺無可奈何的笑著,語氣里滿是疲憊與無所謂。
青袍人聞言有些沉默,他不知道陸缺的心路歷程,不知道到底是何種打擊才會讓一個人喪失求生的意志。
他看向陸缺,塵封的記憶漸漸出現(xiàn)了一絲縫隙,冥冥中,似乎有一個倔強(qiáng)少年的身影與眼前之人重合,這使得他的心境有了一絲波動。
他心中輕嘆,聯(lián)想起眼前少年的身世種種,不由有些不忍。
但是,也僅僅就是那么一絲不忍罷了。
這里是罪城,不需要仁慈,只需要規(guī)則。
青袍人點(diǎn)點(diǎn)頭,隨即開口道,“罪城令第十條,攻擊護(hù)城陣法,情節(jié)輕微,未致重大損失者,斷去一臂,扣去貢獻(xiàn)兩百,加刑一月,你可有異議?”
陸缺聞言,不置可否,目光從青袍人身上移開,再次望向岳問。
他自然有異議,可有異議又能如何呢?結(jié)果還是一樣的。
青袍人單手負(fù)后,并沒有在意陸缺此時的失態(tài),伸出右手,并指朝陸缺右肩點(diǎn)去。
下一刻,陸缺身如抖篩,臉色越發(fā)的蒼白了,那一瞬間,似乎有無數(shù)鋼針在右臂上來回穿刺而過,痛入骨髓。他開始慘笑,連帶著,望向白行的目光也有了笑意。
他的嘴角開始輕喃,那聲音微弱,虛弱到幾乎只有自己能聽到,但他依舊在開口,隔著虛空,說給岳問聽。
“我有一個好兄弟,我們相識于年幼,他教我讀書,教我識字,教我打架……”
“他教過我很多東西,但我卻有點(diǎn)煩他,因?yàn)樗鲜侵v大道理,真不知道他是從哪聽來的這么些道理,一講就能講一天……”
“他這個人很煩啊,煩的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以至于,連我這種白丁泥腿子都能記得那些文縐縐的話……”
“哈哈哈……你知道螳臂當(dāng)車,蚍蜉撼樹嗎?”
“沒錯,對你來說,我既是螳螂,又是蚍蜉……”
“可你信嗎?總有一天,我會讓這車毀,樹亡……”
“不計代價!”
“……”
“夠了,你可以走了”
青袍巡查使收回手,再次輕甩袖袍,一陣風(fēng)便托著陸缺向后,踉蹌幾步后坐在地上。
陸缺看著青袍巡查使的背影,掙扎著艱難坐起,用僅剩的左手,緩緩擦去額頭的冷汗。
他望向軟軟耷拉在一邊,已沒有任何知覺的右臂,不禁嗤笑。
“巡查使大人果然好手段,說斷一臂就斷一臂,連一寸肌肉都不曾增減,當(dāng)真是公平的緊哪……”
陸缺嘿嘿笑著,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腳步虛浮,踉蹌著向小巷出口處走去。
身后,青袍巡查使眉頭微皺,終究還是沒有說什么,放任陸缺離去。
他的目光看向岳問,待陸缺從自身感知中消失的剎那,臉色瞬間冰寒。
岳問縱然有錯,但僅憑一個小小的犯人,還不配看到他對刑徒的懲罰。
……
陸缺左手用力的捏著右臂,面色相當(dāng)?shù)哪亍?p> 沒有知覺。
他的右臂在經(jīng)過剛才針扎般的劇痛后,再也沒有一絲知覺。
但是,通過左手的觸覺,他可以清楚的知道,右臂骨完好無損。
那么,青袍人應(yīng)該是切斷了右臂上的經(jīng)脈,或者,直接封印了感知?
陸缺搖搖頭,他不會醫(yī)術(shù),僅憑猜測是無法判斷的。
但是,他知道,這罪城里有人知道。
陸缺想到了藥坊的老掌柜,此人雖說心黑了一點(diǎn),但醫(yī)術(shù)方面,還是值得稱道的,只是,倘若此人知道我是被巡查使所傷,會不會冒著得罪巡查使的危險,替我治療?
想來是不會的吧。
陸缺沉吟著,隨即嘆了口氣。
他緩步行走,腦海中梳理著此次布局的細(xì)節(jié)。
從小巷練拳的故意嘶吼吸引岳問注意,再到故意留給他背部偷襲的機(jī)會,以及預(yù)判他的攻擊方位與時機(jī),并順勢前撲減輕傷勢,再到擲出石塊擊中防御陣法,形成光幕,達(dá)成引導(dǎo)巡查使前來并擾亂岳問視線繼而成功逃脫攻擊的目的。
隨后,便是等待。
等待巡查使的到來。
只要巡查使到來,那么,陸缺便性命無憂。
然后,激怒岳問,吸引他更加猛烈的攻擊,再隨便毀壞一處陣法,最后違反罪城令,伏誅。
可惜啊,計劃趕不上變化。
岳問此次的攻擊是他從未見過的,效果也無法預(yù)知,所以,引導(dǎo)攻擊破壞陣法就成了空想。
再則,陣法沒有毀壞也就罷了,連巡查使也不是預(yù)想中的人。
原屬于東城的巡查使,那個年輕有為,只二十歲左右,面容清秀的巡查使去哪了呢?
陸缺皺著眉頭,望著天邊的殘陽,開始奔跑,速度飛快。
天已經(jīng)快黑了,可是,還有些必須要在天黑之前完成的事情在等著他去完成。
北城,十年巷。
北城,為重囚聚集之處,在整個罪城中屬于守衛(wèi)格外森嚴(yán)之地。
而十年巷便是隱匿在這北城眾多巷子之中的其中一條,正如巷子之名,居住在此地的多為刑期十年起步的囚徒。
像這種巷子,在北城有很多,只不過,比起青石巷,黑石巷這種住滿大兇之徒,在整個罪城中都是那種令人聞風(fēng)喪膽,不可招惹的存在來說,此處可謂是相當(dāng)?shù)募兞肌?p> 而陸缺,便是這純良的十年巷中名副其實(shí)的第一純良之人。
此刻,這位無比純良之人,正氣喘吁吁的坐在巷尾處一間無人居住的土坯房門口,回復(fù)著體力。
從東城到北城,再到沿著十年巷來回巡視兩次,再三確定沒有外人的情況下,陸缺終于放下了心。
休息了片刻后,恢復(fù)不少體力的陸缺終于開始此行的任務(wù)。
他輕吐了一口氣,扭頭再次望向四周,后撤著腳步,閃進(jìn)兩間相鄰?fù)僚鞣开M小的過道里。
他快速轉(zhuǎn)身,輕手輕腳,熟門熟路的向前走去,再然后,突然停身,猛然回頭。見并無異常后,這才小心的蹲下身子去,從墻角的記號處輕挖幾下,便露出埋在其中的一小塊磨得相當(dāng)平整的石片。
緊接著,他拿起石片,向后退了兩步,在一處與周圍泥土看起來相差無幾的地方輕挖起來。
他將不同土層的泥土小心放好,以便后期填回。
三息之后,一陣石塊輕微摩擦的聲音響起后,陸缺逐漸放慢了動作。
那是一塊一尺見方,厚約兩指的黑色石板,是陸缺趁著夜色,從黑石巷里偷偷帶出來的。
當(dāng)時因?yàn)橄畹木壒?,陸缺還為此擔(dān)心了好些日子,不過,好在沒人發(fā)現(xiàn)。
陸缺用左手輕輕抽出石板,頗有些吃力的放在一邊。然后,一個四面平整的土坑出現(xiàn)在眼前。
里面是一小堆三煞錢,十枚一貫,用草繩串聯(lián),碼的相當(dāng)整齊,粗略看去,至少有五十貫。
這便是陸缺這些年來掙下的全部家當(dāng)。
其實(shí),原本可以比眼前這些更多的。
陸缺有些無奈,可是,誰又能想到土坯房內(nèi)隱藏的陣法會偷錢呢?
陸缺嘆了口氣,開始將三煞錢一貫貫取出,放在懷里。
待取出足有十貫三煞錢后,估摸著差不多可以應(yīng)付接下來的事情了,陸缺便放下石板,開始填土。
十息之后,待此處回復(fù)到原本的模樣后,那里早已沒有了陸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