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四、彌留,最想見你
老兩口穿上防護服,走近ICU病房。
為了方便隨時搶救,他從單獨病房換到了最靠近醫(yī)生辦公室的外間多人病房。
李松在最前面的一張床位,用一張藍色的簾子與其他床位隔開。
他們看見兒子,就捂住了嘴巴。
眼前的兒子,已經(jīng)變得認不出來了。
腦袋腫的很大,以前瘦得凹陷的臉頰都撐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特別是頭頂部分,更像一個大頭娃娃。
嘴上插著呼吸機的管子,氣管也切開了,接著吸痰機,鼻子上還有胃腸導(dǎo)流管……
全身上下除了手臂,其他幾乎沒有完好的地方,要么纏著紗布,要么插著管子、扎著針頭……
如果不看臉,他整個人都像骷髏一樣瘦小。
他的呼吸很沉重,幾乎感覺不到在吸氣,只有呼出來的氣。
因為有了呼吸機的加持,聲音更粗更大。
安靜的ICU病房,只有心臟和血壓監(jiān)護儀的“嘀嘀”聲,和他呼吸的聲音。
巨大的“呼哧”“呼哧”聲,夾雜著痰,更顯得他生存的困難。
李壽生和陳愛娣都哭了。
半晌,李壽生像想起來什么:
“老六,打盆溫水,給老大擦擦臉,再把剃須刀拿過來,給他刮刮胡子。我給穆蘭打個電話,讓她過來?!?p> 陳愛娣不愿意動,只是站著抹眼淚。
“愣著干嘛?都這個時候了,你覺得穆蘭不來,糖糖也來不了,他能閉上眼放心走嗎?”
陳愛娣白了他一眼,繼續(xù)擦著眼淚:“我也不會刮胡子??!”
李壽生狠狠瞪她:“笨蛋!那去打水、拿剃須刀來!”
李壽生拿起電話,給穆蘭講了。
本來想給李梅說,但是想到她剛剛喪夫,他們老兩口無法到場安慰,就作罷了,先緩緩再說吧!
今天,一定是他老李家的“至暗時刻”。
穆蘭剛進入酒店房間沒多久就收到了噩耗。
她心情不佳,并沒有跟楊光一起,她說想單獨待會兒,順便收拾東西。
沒成想收拾到一半,就得知李松不行了的消息。
待她趕到,李壽生正準備給李松刮胡子。
她走進來說:“爸,我來吧。”
李壽生抬眼見她,便默默地把刮胡刀遞給她。
好像李松腫大的頭顱并沒有引起她太多注意和害怕,她全副精力都在李松的下巴上。
李松生病前,非常注重形象,也非常勤快地拾掇自己,這是她很欣賞的點之一。
除了得知她出軌的那幾天,稍顯頹廢以外,其他時候,無時不刻都保持著光溜整潔的下巴,不允許有任何體毛暴露在外。
她輕輕捧著他的頭,小心翼翼避開那些管子,一下一下,給他小心刮著胡子。
一邊刮,一邊說:“松哥,穆蘭給你刮胡子了。刮干凈,還是一個大帥哥。”
說完,聲音哽咽了。
坐在一邊的陳愛娣閉著眼睛,她不想看見穆蘭。但也不想在兒子可能還有知覺的時候,在兒子的病床前跟她開撕。
她被悲傷和驚嚇弄得很累,現(xiàn)在,只要能閉著眼養(yǎng)神,順便在內(nèi)心為兒子祈福就行。
雖然平時并不拜神,也不禮佛,完全是個“樸素的無神論者”,但是病急亂投醫(yī),她很多時候都會選擇“臨時抱佛腳”。
祈禱了總比不祈禱有用,至少,自己心里會好受些,不是嗎?
李壽生則背對著病床,抱著胳膊站著,兩眼茫然地看著窗外。
他無法承受兒子彌留的難過,不想再看見兒子躺在病床上受折磨。
他已經(jīng)聽無數(shù)村里過世老人的家屬說,臨死前插管就是造孽,病人很痛苦。
但是,這件事情臨到自己身上,卻做不出“放棄搶救”的決定。
只要還有一分錢,只要還有一絲希望,他都希望他的兒子能活著。
他的兒子,是他努力拼搏、曾經(jīng)甚至暗無天日的一生中,唯一的驕傲。
穆蘭輕輕給李松刮完胡子,再給他擦了擦臉和裸露的手臂。
她撥通了穆麗娟的電話:“媽,糖糖跟心理醫(yī)生談完了嗎?讓她跟她爸爸說會兒話吧?!?p> 穆麗娟聽出穆蘭的聲音不對勁:“蘭蘭,怎么了?李松還好嗎?”
“他……不行了……”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接著,發(fā)出了一些嘈雜的聲音。
她等了一會兒,電話那邊終于響起了女兒清脆的呼喊,她連忙把手機送到李松的耳邊:
“爸爸,爸爸,你好點了嗎?”
回應(yīng)這稚氣呼喚的,只有“呼哧”“呼哧”的呼氣聲。
穆麗娟的哭聲和說話聲傳來:
“糖糖,再喊喊爸爸,你就說,爸爸,你別擔心我,糖糖好好的,會乖乖聽媽媽的話!”
糖糖依葫蘆畫瓢,重復(fù)著外婆的話。
然后聽見糖糖問:“外婆,你為什么哭了?”
“寶貝,外婆很難過,你爸爸生病了,情況不好。我跟你爸爸說下吧!”
接著,穆麗娟的聲音顯得很大,她專門拉高了嗓門,貼近話筒,說道:
“李松啊,好女婿,你放心吧,我會幫助穆蘭,一起把孩子帶好,你不要操心?。『煤灭B(yǎng)病,會好起來的??!”
穆麗娟哭著,重復(fù)了三遍,直到說不下去為止。
李壽生和陳愛娣聽見免提電話傳來的呼喚,真真切切,凄凄慘慘,也忍不住觸景傷情,跟著哭了。
穆蘭安慰了下母親,掛斷了電話。
接著,自己也趴在他的耳邊,輕輕說:
“老公,我來看你了!你放心,爸媽對我都很好!我聽你的話,已經(jīng)回老家了,就是想你了,過來看看你,一會兒,我就回去了,放心吧!”
躺在病床上,不再像李松的“李松”,沒有反應(yīng)。半晌,眼角流下一滴淚來。
穆蘭看見這滴眼淚,知道他已經(jīng)聽到了,連忙呼喚公婆:
“爸媽,松哥能聽到,他流淚了,你們也快來跟他說兩句!”
李壽生和陳愛娣連忙趴在李松的床邊,穆蘭退后一步。
“老大,放心吧,家里都安頓好了,你妹妹過兩天來看你,她懷著大肚子,今天要去產(chǎn)檢呢!”
輪番呼喚后,李松原來流淚的那邊眼角,又慢慢滑出一滴眼淚。
過了沒多久,心臟監(jiān)護儀、血壓監(jiān)護儀等設(shè)備又開始報警聲大作,紅燈警示響個不停。
費醫(yī)生和護士連忙從辦公室沖過來。
而費醫(yī)生只做了一個心肺復(fù)蘇的動作,心臟監(jiān)護儀就顯示出了一條長長的“直線”。
穆蘭下意識地看看病房上方懸掛著的大鐘:“16點30。”
費醫(yī)生搖搖頭,眼睛紅了:“李松家屬,節(jié)哀吧。對不起,我們盡力了?!?p> 對于這個禮貌、高素質(zhì)的病人,住進醫(yī)院時還文質(zhì)彬彬,除了一臉病懨懨的瘦削著實不好看以外,他根本沒想到他的病情竟然這么快急轉(zhuǎn)直下。
哪怕他拿出了120分的精力,還是沒能跑贏死神。他無力回天,沒能奪回這個蠻不錯的病人。
如果不是他很快住進ICU不省人事,說不定他們私下里,還能成為好朋友。
費醫(yī)生寫出院小結(jié)、死亡通知單時,手還在不停顫抖。
他回想起離開李松床位時,李松的家屬,都圍在他的床前哭泣。
哭得最厲害又拼命隱忍的,就是那位最年輕的女人、李松的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