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晟從回憶里醒來,駕馬的小廝在他耳邊已經(jīng)喚過數(shù)聲。
木蘭村東的江家院,比起記憶里的破敗不堪,似乎修葺擴建了一番。院中栽種了一株枝繁葉茂的桃樹,記得當年,這院中死氣沉沉,他看不過眼才到落霞山里移植過來一株小樹苗,如今也已亭亭如蓋。
石氏早就聽聞他要來,立在門前等候良久。
十三年的光景如白馬過駒,一晃眼,人也不是記憶中的模樣。
如果不是提前通信過,石氏是絕對認不出來如今這樣一位高大挺拔的年輕人,會是當年的瘦骨嶙峋的小誠子。
石氏是石綽跟在身邊的丫鬟,原名石翹。
當年他喚她一聲,翹兒姐姐。
這些年的辛苦勞作,早把當年石翹的俏麗打磨成了一名沉靜樸素的農(nóng)家婦人。她的眉梢間沒有了當年的鮮活,卻是有一種踏實的憔悴之態(tài),看見他時驚喜而詫異,雙手掩著嘴,幾乎要落下淚來。
盛晟朝她深深的行了一禮,喚她,“姐姐?!?p> 是的,姐姐。
石綽死后,那日請她前往的一名貴人大發(fā)慈悲,下令命人厚葬了她,并且為避免有人事后尋釁滋擾,還囑咐了一名心腹去打理石綽的身后事。
原本石宅的下人聞聲都散了,只剩下石翹忠心,要去尋石綽的下葬之處??上?,無論如何打聽都是徒勞,貴人做事十分嚴謹,竟是連藏于何處都不留痕跡。過了月余,才慢慢有了傳言,貴人深覺石綽忠貞,于是按照關(guān)外舊俗,為她的尸骨施行了火葬,以向蒼天獻祭了她的芳魂。
石翹聞言,幾乎肝腸寸斷,石綽生前命苦,死后不能入土為安,還被施以挫骨揚灰之刑。
小小的石宅人去樓空,最后只剩下他與石翹。石翹傷心過后,變賣了宅院,收拾了細軟,毅然要去蘭溪江家,尋石綽生下的兩個孩子。
那時,盛晟還只是剛剛十歲的孩子,事后回想,也不得不佩服石翹的堅定心智。
石綽已死,可死前這一出,對于旁人而言是佳話,對于江家而言卻是污名。
昔日右相夫人溫氏,是個古板守禮態(tài)度倨傲的婦人,在她的管制之下,右相內(nèi)院中從未有半個妾室。她的兒子江寬茹雖然多情,卻不濫情,除了原配舒氏之外,后來也只續(xù)娶了譫王之女清河郡主金氏,也未有其他妾室。
如今,丈夫和兒子已經(jīng)身死,卻出了這等的風流韻事,整個家族怎么不會為之輕視她的治家無方。
一個青樓女子,竟敢枉稱為妻,還自盡于眾目睽睽之下,為的不正是讓江家無法堵住這天下悠悠之口,逼迫江家認下她這下賤娼、妓的妻子名分!
石綽想要的,溫氏絕對不能認下。
蘭溪江家本來已經(jīng)偷偷將石綽生下的那對雙生子奪了回來,溫氏卻是越想越恨,不惜下令要家仆將這兩個孩子丟出蘭溪府,仍他們在城外自生自滅。
江寬茹的繼室金氏,自譫王府被滿門屠殺后,患了失心瘋,終日畏縮在長房中,哭笑失常,精神恍惚,獨獨對著雙生兒之一的淮來,偶爾顯示出一絲常人之態(tài)。
此時,若把男嬰丟出府去,無疑是要了金氏的命。
溫氏猶豫再三,最后才算決定將石綽所生的女嬰丟出蘭溪府,從此府內(nèi)緘默其口,不得提起這個女嬰半句。
江晚就是這樣被蘭溪江氏所棄。
石翹很聰明,在世態(tài)炎涼的青樓中度過的那幾年,為了活著幾乎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再有石綽的提點,她人情通達世事通透。在人生地不熟的蘭溪府,不過一兩日竟也能打聽出江家的一些秘幸。
江家奴仆多半是家生子,在江家伺候數(shù)代,加上江寬茹生前為人寬厚和善,他們不忍真將江晚給棄置于外。于是,將江晚托付到了落英縣江氏旁支的一名喪子的寡婦手中撫養(yǎng)。
那寡婦,正是當日將江拭苡誣陷偷盜的嫡兄的遺孀。
盛晟站在江家院中,抬頭望著桃樹上嬉戲追逐的燕子,這對燕子在樹中做了巢,巢中隱約有幼鳥的嘶叫,倒是一家和樂美滿。
石翹倒了一碗水遞給他,有些不適應(yīng)地看著他。
盛晟接過后,毫不在意盛水的碗粗糙,大大方方地一飲而盡。
“石姐姐,怎么了?”
見到石翹的注視著他,盛晟不由問。
“沒有,”石翹有些感慨道,“只是你如今長得這般高,連遞碗水給你,也要高高地舉著。我是真沒想到,小誠子你長大后是這樣英俊的長相?!?p> “娘!”
江家的門口,快步走進來一名十一二歲的女孩,身上挎著一只籃子,乖巧靦腆地看著他們。
“淑兒回來了,來,快叫舅舅!”
江淑笑容可掬地喚了聲舅舅,便提著籃子主動去了廚房幫忙。
盛晟探究地眼神打量了江淑一番,又帶著詢問的意思看向石翹。
石翹默默的搖了搖頭,“這是我與夫君生下的?!?p> 原來不是,幸好不是。
江淑溫順文靜,也是乖巧懂事,可在盛晟的心里,石綽的女兒不該是拘泥于家務(wù)的女子,也正是如此,他對江晚如今的模樣十分期許。
石翹看出盛晟心思一樣,道:“我們從來不拘著江晚,幾乎是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正是如此,已然將她養(yǎng)成了像個男孩的野性子?!?p> 盛晟嘴角起翹,興致勃勃地問,“那她可念書?”
石翹笑了笑:“她詩詞歌賦不看,四書五經(jīng)不讀,自己說能識字會讀些話本就行。”
盛晟微微蹙起眉頭,并不說話。
石翹卻豁達道:“當初小姐就是因為一身才情所困,常說不得自由不能隨心,如今到了晚兒身上,我們從不苛求她精通什么,只希望她能自由隨心地過一輩子?!?p> “可你姐夫?qū)⑺龖T得太過了,自幼教她拳腳,本是想她強身健體,結(jié)果村中的男孩竟沒一個能打得過她,后又教她騎馬捕獵,她如今已經(jīng)不像尋常的鄉(xiāng)間女子,膽大性直,已經(jīng)叫我們不知如何是好……”
盛晟實在想象不出,石綽的女兒打架斗毆、騎馬馳騁究竟是什么模樣。
“那江晚在哪里?”
“你來得不巧,這幾日,晚兒隨你姐夫去了落英縣?!?p> 落英縣?竟是這般湊巧,他也是前一步剛從落英縣離開。
“小姐若是知道,晚兒有巾幗不讓須眉的膽識,肯定也會欣慰?!?p> 盛晟如是說,石綽雖然是個才女,但其所作的諸多詩詞中透露著一番不輸給男兒的壯志豪情,只可惜她被身份所困,走不出世俗眼光。
石翹頷首,道:“晚兒是小姐的孩子,她自幼很是聰慧,雖然口中說著不喜讀書,其實將你姐夫的藏書偷偷閱覽,還在上面注釋許多自己的見解。我是看不懂的,但你姐夫很高興?!?p> 石綽喜歡李太白的詩歌,與儒生士大夫等人會宴時,常常在席間和歌而唱《蜀道難》、《將進酒》等,她亦步亦歌,唱盡他那時不懂的萬丈豪氣與難酬氣概。
盛晟心底慢慢升起希冀,“石姐姐,我想見見江晚?!?p> 石翹由衷道:“你應(yīng)該見見她的,當年,還是多虧了你,她才能活下來。”
那時,江晚已經(jīng)被送到江拭苡的寡嫂家中。
石翹帶著小誠子尋到了落英縣,幾經(jīng)周折,才暗自找到了江晚寄養(yǎng)的人家。
寡嫂膝下無子,本就受到江氏族人冷眼與奚落,忽然江家送來這么一個呱呱墜地的女嬰,寡嫂日子有了指望,待襁褓中的江晚,也難得有幾分悉心照料。
這算是江晚來到世上,第一次得到最難得的遲來的屬于母親的溫情。
本來,日子這樣平順的過下去,也是一樁好事。
可江氏旁支的族人,怎么會放過寡嫂守著的那筆家產(chǎn)。寡嫂平白得了名女嬰,說是收養(yǎng)卻無人能夠作證。族人青口白牙誣蔑她與人私通,暗結(jié)珠胎,還要開祠堂動私刑。寡嫂受了威逼,一下子便交代了江晚的身世。
獲悉江晚是江寬茹之女,江氏旁支族人不敢妄動,便派人前往蘭溪府稟明老夫人,老夫人勃然大怒,對相關(guān)的家仆嚴懲之,還對旁支族人道那女嬰隨意處置了即可。
旁系族人得令,回去就派人準備在河邊溺死江晚。寡嫂受了刺激,當夜就投井自盡。
石翹與小誠子一直關(guān)注著江氏族人的一舉一動,幸好到了最后,會水的小誠子從河里險險地將江晚撈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