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街頭硝煙未散,眾民流離失所,失去往日的華麗熱鬧,如同遭受了戰(zhàn)爭的洗劫。
四日前,咸陽還是天下最繁華的城郭,如今卻已是滿目瘡痍。
“大王駕到!”
傳禮的司禮監(jiān)走在最前方,一排一排的甲士走過,肩著九旒云罕旗。衣服臟亂的百姓跪在地上,卻被告知不用行禮。
接著又是甲士走過,后面高頭大馬的衛(wèi)隊簇擁著坐輦,上面靜坐著一位年輕男子,身著玄黑天子禮服,寬大的衣袖紋滿了云燮紋,飄蕩在風(fēng)中;十二旒珠遮擋了面龐,卻遮不住渾身的威風(fēng)凜凜,百姓知道,這正是秦王明政。
秦王的衛(wèi)隊往玄鐘閣走去,明政行了稽首之禮,隆重地祭拜了玄女。鮮美的豬牛羊三牢呈上,再由巫祝祭祀。
玄鐘閣并不是由木材所制,大部分由石材砌成。當(dāng)年商君為顯玄女隆重,開采高山之石,造成九層樓臺,所以才逃過了一劫,沒有被墨白燒毀。
祭祀結(jié)束后,樓頂?shù)那嚆~玄鐘被巫祝敲響,莊重的鐘鳴聲響起,依然令百姓不寒而栗,圍在閣外的平民甚至哭了起來,死神的哀樂喪鐘,繞梁不散。
明政走上三層閣樓,望著底下黑壓壓的百姓,心情沉重。
燕昭綰看出了明政的些許遲疑,在他身后推了他一把,“你的子民在等著你?!?p> 明政轉(zhuǎn)過身,對她微微點頭示意,令司禮監(jiān)傳了詔書。
司禮監(jiān)站在大王側(cè)后方,清脆的聲音響起,“山東流寇盜賊入咸陽,肆虐殺戮,大王夙興夜寐,自覺不明,未能驅(qū)逐賊人,六國諸侯作亂侵犯,有愧秦國列祖,故此宣《罪己詔》,詔曰:寡人承祚七年,勵精圖治,意與天下更新,義誅信行,永偃戎兵,以戰(zhàn)止戈,為義戰(zhàn)。然四國諸侯貪厭無道,行刺殺大秦君主之事,更陰以墨白為賊,作亂咸陽,傷大秦子民。寡人之罪,罪在不能保大秦子孫黎民,寡人一人有罪,集諸侯之仇,無及萬民。寡人心懷萬民,免咸陽之民苛稅兩年,修養(yǎng)再建。當(dāng)之務(wù),寡人必將興師,一統(tǒng)天下,伐四國不義諸侯,使之毋傷民之命?!?p> 罪己詔念完,底下的百姓望著閣樓鴉雀無聲,明政上前了幾步,面對密密麻麻的人頭,明政有些眩暈,心里卻從未如此堅定,“四國傷大秦黎民百姓,寡人必伐無道,一統(tǒng)天下。”
地面上領(lǐng)頭的甲士敲著戰(zhàn)戟,群情激奮,不斷喊著:“天下,天下!”百姓也被帶動,大聲喊著天下,人群中一片火熱,沉悶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墨白帶來的絕望一掃而盡,取而代之的是秦國復(fù)仇和一統(tǒng)天下的決心。
罪己詔被貼在玄鐘閣外,除了免除賦稅和加強城防,明政決定每年這一日都要敲響閣頂大鐘。警鐘長鳴,提醒大秦和自己,絕對不能忘記。
這日,明政親自拜訪了無數(shù)災(zāi)民,發(fā)放藥石錢幣,安撫人心。燕昭綰一直跟在他的身后,靜靜看著他處理一切。秦王在這個時候,必須帶領(lǐng)他的子民振作起來。
此外,一份墨白的通緝令發(fā)往了天下,十萬金換墨白的人頭,明政要讓墨白一個刺客,也體會到被追殺的滋味。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個光明的天下,亙古未有的國度,在等著他們開創(chuàng)。只要是明政,燕昭綰便都相信。
結(jié)束一切回到宮中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
在外面明政是一個無比強硬,神采奕奕的秦王,只有這樣才能鼓舞民眾,安撫人心。一回到未央宮,明政脫下沉重的禮服和冠冕,勞累得徑直躺到了床上,燕昭綰坐在床邊,拉住了他的手,看著他的眉頭緊皺,不知是因為身上的傷還是國事,抑或是兩者皆有。
宦官端上了湯藥,剛熬好的藥熱氣騰騰。燕昭綰拿起藥,一口一口吹涼,再小心喂給明政。
“胸口還疼嗎?”燕昭綰問。
明政捂住了胸口,“走了許多路,衣服又那么重,一直疼得慌?!?p> 燕昭綰見他這幅樣子,抿嘴笑道:“墨白這一掌得多重啊,連你這么好面子的都不裝了,快休息吧?!?p> “不?!泵髡戎?,依舊心事重重,“我們?nèi)タ纯闯蓫?,還有很多事,我不能休息?!?p> 話是這么說的,她還是強行按住了明政,不讓他亂動,又喂他吃了點東西,休息了估摸半個時辰才讓他起身。
兩人行至太醫(yī)院,成嶠傷勢很重,為了防止意外,一直安置在太醫(yī)院未移動,由夏無舟照料。
成嶠中間醒了幾次,在止疼湯藥的藥力下,又昏睡了過去。當(dāng)明政于祖廟謝罪的時候,祈求父王保佑他時,夏無舟與眾御醫(yī)忙活了一夜,為了保明成嶠一條命,忍痛截掉了長安君摔得壞死的左腿。
明政不忍心看,他知道他的弟弟,從小受盡父王寵愛,最是驕傲自滿,若不是因為自己,也不會成為殘廢。明成嶠擅長騎馬射箭,是大秦第一射手和騎手,失去一條腿不能自在地騎馬,不如要他一條命。
這么想著,淚水不知不覺落下,滴在弟弟的臉上,從他憔悴的面容滑下至耳畔。
此時成嶠忽然醒了,一睜眼便撞見明政流淚的眼睛,忽然伸出手給他擦了擦眼淚。此時他反而安慰著哥哥,向他擠出笑容,他一向習(xí)慣笑,即使是悲傷的時候。
成嶠自嘲著說:“哥哥以前不是最討厭我嗎,為何還哭了呢?”
聽他這么說,明政依舊流著眼淚,哽咽著說道:“父王說你母親走得早,一直照顧著你。我愧對父王,對不起你,不配做你的王兄。”
“你不能哭,你越難受傷心,墨白就越高興。他就是只四處逃竄的老鼠,暗中窺視要偷走你的東西,摧毀你的意志。王兄,你必須得振作起來,不能輸給他。”成嶠因為失血過多,臉色蒼白,他將手心輕輕覆于明政手背,“我們一定要打敗他,為華兒討回公道?!?p> 明政將另一只手放了上去,兩人的雙手交疊,“不光是華兒,還有天下無辜的百姓。”
成嶠的左腿自膝蓋以下都消失了,雖然他沒有表現(xiàn)出來,但是明政和燕昭綰都知道,最難受的是成嶠,抬著高傲的頭顱,寧愿死也不會接受他人的憐憫。明政想到這一點,最終收起了眼淚,與他商量以后的計劃。
“臣會為長安君制一具最好的腿,一直待在長安君身邊照顧?!币慌缘南臒o舟對明政說道。
明政點了點頭,又說了幾句好生休息的話,隨著夏無舟離開了房間,詢問成嶠的病情。
燕昭綰卻有想同成嶠說的話,在房中多逗留了一會。
待哥哥走后,成嶠堅持著的剛毅被瞬間打破。他閉著眼睛低聲抽泣,淚水沾濕了枕巾,燕昭綰走了過去,幫他拂去眼淚,感受到他的臉一片滾燙。他的傷口有些感染,已經(jīng)發(fā)起了高燒。
“剛剛都是安慰你兄長的吧,你怕他心中愧疚不肯原諒自己?!?p> “我是明成嶠,父王最愛的公子,大秦長安君,不是個廢人,必須要自己站起來。”
明成嶠睜開眼睛,聲音顫抖得厲害,臉上沒有絲毫血色,“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就是心里難受。我生墨白那混賬的氣,更生自己的氣,我魯莽沖動,墨白來挑唆幾句,我寧愿相信一個外人,也不相信親哥哥,被他當(dāng)成劍使,刺向自己的哥哥。父王在的話,一定不是如此了?!?p> 墨白在暗中操縱著那些殘酷荒唐的事,燕昭綰理解明政在成嶠謀反后幾近瘋狂的原因,墨白也明白。他并不在乎明成嶠是否真的能殺死明政,他要折磨明政,體會被弟弟背叛的滋味。墨白工于心計,是最可怕的敵人。
燕昭綰的手輕輕摸著他的頭,他的面龐憔悴,帶著些少年的心性,可是也要被迫長大了。
“他是個操縱人心的高手,你年少受騙,不要怪自己了?!?p> “謝謝你,或許我真的沒有長大,也照顧不了你,都是你來照顧我和兄長,我能理解他也愛你,他比我成熟多了,是嗎?”
燕昭綰替他蓋上被子,溫柔地安慰他:“這件事以后再說吧,你先養(yǎng)好身體,你能回來和明政和解,我很高興?!?p> 明成嶠的抽泣逐漸停了下來,含著眼淚靠在她胳膊旁,在藥力的作用下昏睡過去。
燕昭綰見他睡了,便離開房間尋明政,夏無舟已經(jīng)匯報完了病情,卻在遮面大哭,弓著腰身體顫抖著。
在救治成嶠時,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不能難過,直到現(xiàn)在才完全宣泄出來。
明政瞧著他難受,便下了命令:“你是咸陽最好的御醫(yī),以后成嶠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照顧好他。”
“不要太難過了,”燕昭綰走上前,拿出帕子擦去他的眼淚,“至少長安君還活著,一切都有希望?!?p> 無論是夏無舟還是明政,都艱難地點了點頭,這對于他們來說,都是個艱難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