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風(fēng)拂枝杪。
充斥耳畔的沙沙聲里,蕭闌抬眸看去,只見燦爛陽光穿過娑婆枝葉,落了那正從樹下經(jīng)過的少女滿頭滿身,也為她如波蕩漾的裙裾鍍上了一層奇異的輝芒,行動處風(fēng)華難斂不可逼視,直教人錯覺成世外仙客謫降紅塵,又似滄海遺珠洗盡塵埃,僅憑一簪一釵,竟就將在場諸芳生生壓了一頭去。
他眼底便漫出幾分笑意,立于原地不再說話。
“我回來了,”清冷視線掃視過全場,九月眉眼彎彎,噙笑開口,泠泠嗓音如環(huán)佩相擊,清晰地響在因衛(wèi)綺齡那聲呼喚而安靜下來的小院里,“累諸位久等。”
衛(wèi)綺齡和沐晚寧母女見她面色如常神情自若,紛紛松了口氣,放下心來靜觀后續(xù)。
謝氏卻瞬間變了神色。
只有她知道,在對上那雙看似盈滿笑意,實(shí)則冰封千里的眼眸時,自己心頭到底生出了多么強(qiáng)烈的慌張感。
因?yàn)樗l(fā)現(xiàn)自己似乎被人看透了——無論是那些隱于暗處的謀算,抑或她尚還見不得光的野心與貪念,都被這凌厲冰冷的目光剝了個一干二凈,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氣中,而她卻甚至攢不夠反擊回去的底氣和膽氣,只能主動轉(zhuǎn)頭避開。
但這樣看她的不是別人,是被她故意養(yǎng)得嬌縱任性、極其不像話的“小女兒”,那么問題來了,一個不像話了十幾年的人,會因?yàn)槿チ藥滋鞂W(xué)堂就變得如此可怕么?
是偶然么?還是……從前所見都是假象?
謝氏皺了皺眉,眸中暗色一閃即逝,決定今日回去之后好好審審這丫頭身邊的丫鬟,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另一頭察覺到謝氏異常的九月倒是心情頗好,悠悠走到沐王妃跟前行過一禮,再朝沖她笑的衛(wèi)綺齡眨眨眼睛以示安撫,最后才向站在自己側(cè)后方的錦衣婦人開了口,“姚嬤嬤,請您把驗(yàn)身的結(jié)果告訴大家吧?!?p> “是,郡主。”姚嬤嬤到底是王妃身邊的人,見過不少大場面,即便此刻頂著這么多目光,也依然鎮(zhèn)定如常,聞言便道,“老奴已經(jīng)驗(yàn)過,明珠郡主仍為完璧之身,可知郡主與世子所言并無錯漏,而方才情形刻不容緩,世子的舉動雖有逾矩之處,卻是為了救人性命,的確無可非議?!?p> 她說得鄭重而謹(jǐn)慎,聲音沉穩(wěn)洪亮如山寺晨鐘,讓聽到這話的人無理由地信服。
于是一心想看九月好戲的燕鳴華傻了眼,“完璧?!”
“不可能……”她失神地倒退兩步,神情中難掩震驚,一邊自言自語一邊不停地?fù)u頭,“不可能的……她一定是在說謊,那死丫頭怎么可能沒事!憑什么沒事?!”
為什么,為什么她還是完璧之身?那什么梁侯府的世子不是遠(yuǎn)近聞名的紈绔嗎?不是有事沒事就去逛花樓嗎?怎么會放著這么大個送上門的便宜不占?這死丫頭的運(yùn)氣難道就這么好,落到這種地步還能保住清白?
她越想越覺得不甘,抬起頭來死死盯著九月的臉,嘴唇咬得發(fā)白,眼里寫滿濃郁得幾乎能殺人的嫉恨,但在察覺對方轉(zhuǎn)頭的動作后,又飛快地收回了視線。
偏巧她旁邊的謝氏正愁沒理由提前離開,見燕鳴華這般情形,眼珠一轉(zhuǎn)便心生一計(jì),下一秒,焦急的話語脫口而出,“鳴華?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沉浸在恨意里的燕鳴華被她這聲呼喚拉回幾分理智,隨即憑著多年默契領(lǐng)悟到了自己母親的意圖,然后直接往她身上一靠,兩個字一喘氣地回答,“母妃……鳴華,鳴華有些頭疼,您能不能與王妃說說,讓鳴華回馬車上休息休息啊……”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倚在謝氏懷里,儼然一副嬌弱不堪的模樣,扶著她的謝氏也配合地?fù)Q上了不知所措的神色,卻又沒有急著去向沐王妃告辭,而是做出了一副在兩個女兒之間為難的樣子。
只可惜,就在她覺得戲已經(jīng)演夠,準(zhǔn)備向沐王妃開口時,一直用余光注視著她二人的九月先一步開了口,“許姨。”
“池魚?”聽到是九月在說話,沐王妃立刻換上了溫和的笑容,“怎么了?”
“我大姐姐看上去好像有些不舒服,您可不可以讓母妃先帶大姐姐回府休息???”
少女仰首望來,清澈見底的眼睛里蘊(yùn)滿了真誠的關(guān)心和擔(dān)憂,隱隱還有兩分討好,任誰見了都說不出拒絕二字。
然而,沐王妃猶豫了。
不是因?yàn)樗闯隽搜帏Q華的“不舒服”有問題,也不是因?yàn)樗X得九月的請求失禮,而是謝氏在看見九月對她說話的時候驟然亮起的眼神,就是那么巧地,被順著九月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的她捉了個正著。
于是她忽然意識到,原來蕭闌在帶走九月之前,對姍姍來遲的謝氏說的那句話竟沒有錯——
“傳聞明珠郡主頗得府內(nèi)寵愛,捧在手心也不為過,但如今看來,這所謂的寵愛,竟連認(rèn)識七八天的朋友都不及,可見傳聞也有假的。”
是啊,如果她真心寵愛自己的小女兒,就不會過了那么久才來,不會到現(xiàn)在還站得如此之遠(yuǎn),連一絲抱著女兒安慰安慰的意思都沒有,更不可能容許燕鳴華說出那句引人遐想的話,以至于九月不得不用驗(yàn)身這種自損三千的下下策。
可即便被至親家人如此對待,面前的小姑娘也沒有流露出半點(diǎn)嫉恨之情,甚至還主動關(guān)心對自己心懷惡意的長姐……沐王妃嘆了口氣,“你不委屈么?”
她承認(rèn)自己心里的秤桿并不公正,但在出手救人差點(diǎn)搭上自己的燕池魚和拆親妹妹臺的燕鳴華之間,相信大多數(shù)人都會偏向前者的。
“委屈?”九月一愣,隨即展顏笑開,眉宇間盡是溫柔之色,尋不到半點(diǎn)嫉妒或憤恨的蹤影,“我不委屈。”
剛得知真相時,她的確很為敬王妃夫婦的做法感到憤怒和記恨,但時至今日,已經(jīng)徹底冷靜下來的她早就不再為此糾結(jié)了,畢竟她本就不是謝氏的親生女兒,得不到后者的寵愛也是自然。
而且,就算沒有敬王府這些人,她身邊也依然多的是真心待她的人,譬如綺齡、夢溪、錦樓,還有她真正的親人們。
相較于世上那么多眾叛親離下場慘淡的人來說,“來自未來”的她已經(jīng)足夠幸運(yùn)了,又哪里還會覺得委屈呢?
但她這句真心話在不知道她真正身世的沐王妃聽來,卻難免有為了維護(hù)自己母親而故作大度的嫌疑,于是當(dāng)下便有些不忿,“你這孩子可真是……”話說到一半,又覺不妥,只好生硬截斷,“也罷,左右誤會已經(jīng)澄清,后頭的事也沒有叫外人繼續(xù)瞧熱鬧的道理了?!?p> 到底家丑不外揚(yáng),若非剛出事時她以為屋中人定與沐王府無關(guān),又豈會放這么多外人跟來此地?
好在牽涉其中的三人里有兩人清白已證,背后又有三府權(quán)勢撐腰,保他們不被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還是不在話下的,至于剩下的那個么……既然干出這般不要臉之事,那也就別怪她不顧念親戚情分了。
“聞鈴,”沐王妃拉過九月的手拍了拍,溫柔笑意在轉(zhuǎn)頭的瞬間盡數(shù)變?yōu)槔淠八涂??!?p> “是,王妃?!?p> 青衣侍女動作迅速,很快就把所有“看熱鬧的外人”禮貌地請了出去,院子里頃刻便只剩下被沐王妃堅(jiān)定留下的九月一個,哦不對,還有位穩(wěn)如泰山地站在沐章旁邊,渾然不覺自己也屬于沐王妃口中“外人”范疇的世子殿下。
不過現(xiàn)在的沐王妃顯然不會在意蕭闌的存在,因?yàn)樗P(guān)心的是另一件事,“池魚,你能不能告訴我,晚寧離開之后都發(fā)生了些什么?”
九月從善如流地點(diǎn)點(diǎn)頭,“當(dāng)然?!?p> 她原本就打算把自己經(jīng)歷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告訴沐王妃,以加深她對自己的憐惜和對始作俑者的恨意,因此,后者這一問可謂正中下懷。
“晚寧走后,我繼續(xù)在房間里等那個去拿衣服的丫鬟,但是越等越不舒服,整個人都模模糊糊的,就和發(fā)燒了一樣。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房間里的香有問題,可惜那會已經(jīng)晚了,就算我馬上滅掉了燃香,甚至下狠心自傷,也還是很快就完全沒力氣了,只能待在原地不動。這之后沒多久,我就聽見有人推門走了進(jìn)來,張口就問我晚寧在哪里……”
聞言,沐王妃眼中陡然浮現(xiàn)一抹凌厲,垂在身側(cè)的手下意識抓緊了旁邊的沐晚寧。
“我告訴他晚寧不在,他就生氣了,抓著我的肩膀追問。我還是說晚寧不在,他就說,就說……”九月皺起眉頭,許成賢那句話她一想起來就惡心,實(shí)在不想重復(fù)一遍。
卻有人心有靈犀似的接過話頭,語氣輕佻如常,聲音卻異常冰冷,“世人都說本世子是個風(fēng)流紈绔,可我去留仙閣時素來只認(rèn)云旗姑娘一人,哪比得上這位表少爺,沒見著沐小郡主,竟然轉(zhuǎn)頭就把主意打到另一位身上去了,還真是做的好夢。”
九月噗嗤一聲笑了,反應(yīng)過來后連忙低頭掩飾,也因此錯過了蕭闌看向她的無奈又溫柔的目光。
沐晚寧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原本滿肚子的氣也神不知鬼不覺地散盡了。
唯有身為長輩的沐王妃聽后滿臉羞愧,“成賢剛住進(jìn)來時勤學(xué)好問,待人也謙卑有禮,我以為他性子不錯,這才諸多照顧,誰知道私底下竟這般不堪……”要是早知道真相,便是拼著與長兄鬧翻的后果,她也斷不會讓這對兄妹借住府中的。
“許姨這么想就錯了?!币娿逋蹂裆粚?,九月立刻收起笑意,抬頭認(rèn)真道,“世上哪有不去怪惡人太惡,反倒嫌善人太善的道理?何況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既然敢戴著畫皮見人,又豈是這么容易就能被看穿的?”
“對啊,這事怎么能怪娘呢?”沐晚寧反手拉住沐王妃的袖子,點(diǎn)頭如小雞啄米,“要怪就怪那混蛋太會騙人了!”
沐章沒有開口,但看過來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寫著同沐晚寧一樣的話。
被一雙兒女用真摯目光看著的沐王妃心頭如有暖流流過,熨帖不已,連那幾分因親人背叛而生的難過都被沖淡了不少。
一旁的九月看著他們,眼里也露出了笑意,可蕭闌卻從這個看似毫無破綻的笑容里,窺見了一絲被刻意壓抑過的艷羨與向往。
他一瞬間就明白自己猜對了,然后心疼也隨之而來——分明是不被偏愛的人,卻落得個恃寵而驕的惡名,不解釋的理由或許是曾經(jīng)苦苦解釋過卻無人相信,難怪她在聽到“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時會那般共情,更難怪她今日執(zhí)著到這等地步也非要證明他們之間的清白不可。
誠如沐章所言,她所有的異乎尋常與鋒芒畢露都有跡可循,緣由不過是對他的過分在意。
可他卻實(shí)在是高興不起來,因?yàn)樵谝饩痛碇栽跒榇耸軅碇鋵?shí)根本不像她自己說的那樣瀟灑,而是從頭到尾都陷在這座名為“人言可畏”的迷宮之中,一次次碰壁又一次次重來,或許哪日一念之差,便學(xué)飛蛾般墜火自焚了。
但這不是他想看的故事。
更不是一個什么都沒有做錯的人應(yīng)該得到的結(jié)局。
“郡主,”蕭闌邁步走到九月身邊,“你有沒有聽過一個乞丐和包子的故事?”
九月一怔,轉(zhuǎn)頭道,“什么?”
“幾年前我隨父親去城外打獵時,曾經(jīng)過城西的一間包子鋪?!笔掙@的視線落在角落里一片開得正好的不知名花叢上,“那間鋪?zhàn)拥南滩税龅煤芎贸?,價錢也合理,所以每天早上來買包子的人絡(luò)繹不絕,其中就包括一個在包子鋪附近乞討的乞丐。”
九月的目光隨著他的講述移回沐王妃那頭,正見著一個小丫鬟掀了簾子走出來,徑直朝沐王妃而去。后者聞風(fēng)轉(zhuǎn)身,在看見九月的時候動作微頓,隨后拋過來一個詢問的眼神,見九月?lián)u頭拒絕,也并不強(qiáng)求,頷首示意后便帶著沐章和沐晚寧兩人一起進(jìn)了屋。
蕭闌卻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沐王妃和九月的互動一般,依舊不緊不慢地講著自己的故事,“當(dāng)時這個乞丐身邊圍了不少人,七嘴八舌說什么的都有,我在旁邊聽了許久,才勉強(qiáng)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八日櫻
寫到這才反應(yīng)過來九月叫沐王妃姑姑是不對的hhh,前面的稱呼也都改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