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慈禧正坐在長春宮的庭院里繡花，我手中所繡的是一張鳳穿牡丹的圖案，而慈禧所繡的，是一團金龍。
庭院上的花架，爬滿了紫藤花，在八月的紫禁城里，遮蔽住了陽光的燥熱。春翠和紫陌在我們的身后扇著扇子，涼風伴著冰塊的陣陣涼氣吹打在后背上，也還覺得沁人心脾。
“太后娘娘，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此時，李蓮英從前面修元殿旁的小門跑了進來。
“何事如此慌張，還有沒有規(guī)矩體統(tǒng)了？”慈禧放下了手中的刺繡，呵斥道。
“小李子，先靜下來喘口氣，再做回話?！蔽倚χ戳丝瓷砗蟮拇捍洌闷鹆藞A桌果盤上的一枚水蜜桃。
“娘娘賞你的?！贝捍鋵⑻易?，遞給了李蓮英。
“奴才謝東太后恩典。”李蓮英接過桃子，跪了下來，“皇上剛才罷免了恭親王和醇親王的一切職務，上諭已經(jīng)擬好，就差頒布了。”
“什么？”慈禧拍案而起，“皇帝親政以后，真的是越來越荒唐了。”
“妹妹稍安勿躁?；蕛荷约兞迹@中間是否有何誤會？”我問。
“左不過是他的那位好皇后出的主意?！贝褥p蔑地笑了笑，“兩宮太后還在，這后宮何時也輪不到她阿魯特氏說了算?！?p> 對于阿魯特氏，我的心中也頗具不滿。此時她的野心，已經(jīng)與當初那個純真爛漫的女孩大相徑庭。只是無奈她與我的宗親關(guān)系，又是我親自挑選的皇后，所以也不好苛責。
養(yǎng)心殿內(nèi)，載淳坐在龍椅上。臺下，恭親王，醇親王，景壽等人均跪在地上。小樂子站在載淳身旁，手拿一紙上諭，他略顯猶豫地看著載淳，載淳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了。
“宣旨！”小樂子說。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且慢！”隨著慈禧的一聲呵止，養(yǎng)心殿的大門被小牛子推開了。我二人并排走了進去。
“東太后駕到。西太后駕到！”
“微臣給皇太后請安?！?p> “眾卿家免禮?！蔽艺f著，示意他們起來?！叭缃袢丈先停貌粣灍?。眾大臣請先去偏殿歇息，一會兒春翠會呈上冰鎮(zhèn)綠豆湯?！?p> “謝娘娘恩典，只不過皇上還有上諭未曾頒布。我等。。。”恭親王有些猶豫。
慈禧抬頭看了看載淳，載淳忙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兒子給皇額娘請安?！陛d淳道。
慈禧并未理會他。她看了看恭親王，“眾卿家不必著急接旨，待哀家與姐姐和皇帝說幾句體己話不遲。”
恭親王已然明白了我們的意思，便帶著一眾大臣退出了養(yǎng)心殿。
“隨哀家來?！蔽覠o奈的看了一眼載淳，便隨著慈禧進入了東暖閣。
東暖閣內(nèi)，當初垂簾聽政所用的紗帳已經(jīng)撤去，而載淳的龍椅，也不在了當初的位置上。我與慈禧一南一北坐在了寶座上，載淳躡手躡腳的跟了進來。
“跪下！”慈禧拍著寶座中間的小方桌。
“妹妹？”我小聲的說。
慈禧拍了拍我的手背，示意我一切都交給她。我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
“母后。。。”
“哀家叫你跪下！”慈禧扯高了嗓門。
載淳無奈，便掀起長褂，跪了下來。
“哀家問你，你的上諭，是否要罷免恭親王，醇親王等一眾大臣？”慈禧問。
載淳聽罷，低著頭不做聲響。
“糊涂！”慈禧說著，站了起來?！岸ㄊ悄隳呛没屎蟪龅闹饕狻！?p> “母后中意的富察氏沒有坐上后位，母后便處處看嘉嘉不順眼。兒臣罷免恭親王等人，若說錯了，也是效仿您當年鏟除贊襄八大臣的做法?！?p> “哀家當年排除異己，鏟除亂臣，為的是保住你的江山。如今，你如兒戲一般罷免朝廷棟梁：親王，軍機大臣，六部尚書。在你的眼里，朝堂就是如此荒唐的嗎？”
“他們對朕不恭不敬，言辭沖撞僭越。朕是天子，難道天子懲罰奴才還要經(jīng)過母后的應允嗎？”載淳反問道。
“哀家雖已和東太后歸政，可是朝堂之事，還是明了的。你借著重修圓明園，屢屢花天酒地，夜不歸宿。我大清早有祖訓，一朝為官，便不可踏入煙花柳巷之地。更何況是天潢貴胄，天之驕子。”慈禧坐回了寶座上，氣的指著載淳的鼻子。
“皇后強勢，耳邊風總是要朕勵精圖治，光復祖宗江山。其余的妃嬪，朕甚不中意。”載淳解釋道。
“皇后是你親自選的。至于妃子，八旗名門的女子比比皆是，何故去那花柳之地臟了身子？你的兩位皇叔不過是幾次進言勸諫，竟要被你革了官職。哀家怎的生了你這個混世魔王出來。”慈禧說著，竟留下了眼淚。
“皇兒，你可知道，這十余年來，我大清國祚昌隆，全靠你六叔和七叔的盡心輔佐。當年的八大臣，想謀權(quán)篡位，現(xiàn)如今你要罷免之人，卻是我大清江山的中流砥柱啊?！蔽艺f著，也不免留下了眼淚。
“兩位額娘，兒臣知錯了。兒臣這就收回上諭，并且停止修建圓明園?！陛d淳跪在地上，給我們磕著頭。
我擦了擦眼角的眼淚，站起身來將他服了起來。我左手拉著載淳的手，右手拉著慈禧的手，把這二人的手并在了一起。
“從你出生到現(xiàn)在，哀家和妹妹是一步一步看著你長大的。哀家雖然不是你的親額娘，但是對你的疼愛，卻絲毫不比妹妹的少?；蕛?，無論什么時候，你只需記住一點，哀家和你的母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為了你的江山好。”
“皇額娘，兒臣錯了！”此刻的載淳已然是失聲痛哭。從他親政以來，由于我和慈禧的擔心，一直令載淳誤解我們想做武皇呂后。如今一切誤會都解開了，他內(nèi)心對于恭親王等人的成見，也都解開了心結(jié)。
皇帝親政，太后撤簾。全天下的大清子民，都看到了朝廷新興君王的崛起。我相信，不久的將來，大清一定會一雪前恥，重新屹立在這片美麗的土地之上。
轉(zhuǎn)眼，已是秋去冬來。盼望著的第一場雪花，在十一月的月末，如期到來。
我與慈禧退隱以來，不僅前朝大小事務不去主動過問，后宮諸事，也都交給了皇后主理，雖然賜予了慧妃協(xié)理六宮的權(quán)利，但是嘉嘉卻將權(quán)利死死的抓在手里不放，甚至將雙手，伸向了前朝妃嬪的起居用度之上。嫩蓮，玉沁不止一次的來到鐘翠宮與我抱怨，我也只得交代慈禧，暗中命李蓮英調(diào)度。畢竟嘉嘉是中宮，也不好過多干涉。
鐘粹宮的小花圃里，一層積雪給松木土壤蓋上了薄薄的被子。這些植物，大多為昔年所植，也并沒有花房奴才所說的那般矯揉造作。眼看著因寒冷而凋零，卻在來年春天，再度穿上一抹綠色或是粉紅。
西北角，入了夏便移植過來了幾株臘梅，如今早已葉片凋零，盼望著，那凌霜而開的霄紅色彩。臘梅下，春翠正在用鋤頭挖著土坑，她要把制好的菊花酒埋到土里，待到年下，拿出來供大家飲用
“西太后到?！彪S著門外小牛子的傳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慈禧穿著元寶底的宮鞋，右手扶著李蓮英的肩膀，快速的走了進來。
“奴才給西太后請安。”一眾奴才紛紛跪下。
慈禧并未理會她們，徑直走到我的面前，也忘卻了行禮。她雙手握著我的手，有些凝噎。
“這是怎的了？不慌，慢慢說?！?p> “姐姐，載淳他。。?！?p> “載淳怎么了？”我看著慈禧，她已然控制不住了自己的情緒?！袄钌徲??！?p> “回，回娘娘的話?；噬蠌哪显窔w來，便開始起了紅疹?！?p> “哀家還以為是何事。傳哀家懿旨，宣眾太醫(yī)前往養(yǎng)心殿會診?！蔽业馈?p> “姐姐，太醫(yī)已經(jīng)診治過了，說是，和圣祖爺一樣的病?！贝褥?。
“圣祖爺？天花？”我驚訝的看著慈禧。慈禧默不作聲。
“走！”我拉著慈禧的胳膊，踏出了鐘粹宮的宮門。
“太后娘娘，您等等奴才，太后娘娘。”身后的宮女太監(jiān)們趕忙跟了上來。
一連數(shù)日，太醫(yī)們都在奮力的醫(yī)治載淳，然而不好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載淳不僅得了天花，還染上了花柳之病--梅毒。此時，他的后背已經(jīng)起了無數(shù)密密麻麻的紅瘡，紅瘡里面已經(jīng)潰爛，不住的往外留著濃水。起初，載淳還會用手抓著身上的疹子，可這幾天，他持續(xù)高燒不退，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
“給兩宮太后請安。”此時，新上任的院判，小章太醫(yī)從養(yǎng)心殿的后殿走了出來。我與慈禧正在東暖閣打盹，聽到了章太醫(yī)的聲音，我趕忙從榻上站了起來。
“載淳，載淳怎么樣了？”我慌忙的問著。
“回東太后的話，皇上怕是。。。”
“怕是什么？你說?。∨率鞘裁?？你們食君俸祿，現(xiàn)下皇帝需要你們，你卻告訴哀家你無力回天？”我說著，往前走了幾步。章太醫(yī)匆忙五體投地的跪了下來。
“姐姐，姐姐。”慈禧從身后拉著我的胳膊?！吧烙忻?，富貴在天?；蕛喝裘姓嬗幸唤?，咱們也是沒有法子的?！?p> 說著，她招呼著李蓮英道：“皇帝的病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封鎖消息，不能讓大清的臣民知道皇帝有花柳之病，醫(yī)案也要將此記載除去。另外，吩咐內(nèi)務府提前置辦下壽材吧?！?p> “妹妹？”我詫異地看著慈禧。
“就當是為皇兒沖喜了?！贝褥f。
“皇后娘娘駕到?！遍T外，小牛子一聲傳，阿魯特氏走了進來。
“她來做什么？這宮里還不夠亂嗎！”慈禧嘟囔著。
“奴才給皇額娘請安，皇額娘萬。。?！?p> “起來吧，起來吧?！边€未等阿魯特氏說完，慈禧便不耐煩的打斷了她。
“皇后怎么來了？”我說，“不是叫你好好待在宮里的嗎，若是你也病倒了，這后宮誰來主理？”
“奴才實在是擔心皇上的身體，無奈西太后娘娘不讓奴才前來侍疾，奴才在宮里形同軟禁。”
“你還有臉說。皇兒自從娶了你，就。。?！?p> “不好了，不好了！”小樂子從后殿跑了進來。
我聽著心撲通撲通地跳著。
“回！”慈禧仿佛已經(jīng)知道了什么。故作鎮(zhèn)定地問。
“皇上，駕崩了。。?！?p> “什么？”我聽罷，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春翠和小牛子趕忙上前攙扶我。
“皇兒??！皇兒！”我已是泣不成聲。
“皇上駕崩了？皇上駕崩了？皇上您可別撇下奴才啊，您走了奴才可怎么辦啊?！卑Ⅳ斕厥下犃T，也開始哭了起來。
“你這個克夫的賤婦！”慈禧說著，走上前去給了阿魯特氏一個耳光，“等哀家回來，賜你陪葬?！?p> 我此時已經(jīng)顧不得那么多了。我爬了起來，踉蹌的朝著后殿走去，“載淳，額娘來了。載淳別怕，一定是太醫(yī)們弄錯了?！?p> “姐姐！”慈禧拉住了我的手。
“你做什么？哀家要去看載淳，哀家要去看載淳！”我大聲的嚷嚷了起來。
“姐姐你醒醒！載淳已經(jīng)沒了！”慈禧搖晃著我的腦袋。
“我知道！我知道！載淳沒了，載淳沒了！”我說著，蹲在了地上抽泣。
慈禧的眼眶滾動著淚水，她抬起頭來看著養(yǎng)心殿的天花板，硬生生地把眼淚憋了回去。
“蓮英?！?p> “奴才在?！?p> “宣恭親王，醇親王，以及各議政大臣前來長春宮議事?！贝褥f著，從地上把我扶了起來，“姐姐，咱們需得定下心，若是沒把此事處理得當，以后有咱們哭的時候?！?p> 我此刻早已亂了方寸，不知所措。而慈禧的臨危不亂，我甚至不知是她的剛強，還是冷血。
長春宮內(nèi)，爭議不斷。一眾皇族親貴都舉薦溥字輩的世子繼承大統(tǒng)，然而慈禧卻硬要讓醇親王的兒子載湉繼承皇位。載淳無后，所以讓載湉過繼給奕詝為后，這樣一來，我與慈禧還是皇太后。而我的內(nèi)心，也是更加傾向于過繼載湉。畢竟載淳的正統(tǒng)身份，我始終抱有疑慮。
直到后來，我才明白了慈禧的用意。奕詝好美色，走的早。同治一朝的實際掌權(quán)者是兩宮太后。朝野上下，雖算不得一片中興之象，卻也鎮(zhèn)壓了暴亂，換得了短暫的安寧。若是讓溥字輩的世子過繼載淳名下，兩宮太后為太皇太后，實打?qū)嵉慕怀隽藱?quán)利。到時候，無論是阿魯特氏掌權(quán)，還是新帝的生母掌權(quán)，對于大清朝的國祚，都是一個未知數(shù)。世人覺得我安靜恬淡，覺得慈禧跋扈強硬。世人所以為的，不過是慈禧留戀權(quán)勢，可是當年平定贊襄八大臣之事歷歷在目，我實在不忍朝廷暴亂，百姓生靈涂炭。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愛新覺羅載湉繼承大統(tǒng)，尊先帝的皇后和懿貴妃為東西兩宮皇太后，史稱光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