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純粹的工程師
林恩此刻很想把弗雷叫來。
然后指著晃蕩顛簸的鐵皮運送車，對弗雷說：“看到了嗎？這才是不尊重生命?！?p> 他腦補著弗雷啞口無言的畫面，表情有些得意。
一旁的老鄧肯顯然不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他對于礦場和稍遠處冒著黑煙的冶煉爐都不敢興趣，從下馬車開始，就一直在觀看四周的地形和土質(zhì)。
烏拉爾大師的表現(xiàn)和老鄧肯差不多。
之前黑金在講述礦場“先進”技術(shù)的時候，林恩就偷偷瞥了兩眼這位機械工程學(xué)大師。
對方雖然沒有說話，但是表情中帶著不屑。
這并不是刻意的嘲諷，只是一種本能。
就像文明社會的人來到原始部落，看到刀耕火種的生活方式所表現(xiàn)出來的本能輕視，即便所有文明都是從此演變而來。
林恩不想放過任何能烏拉爾大師搭上話的機會，他踏著碎步小跑到烏拉爾身邊，明知故問地說道：“大師似乎對于這片礦床不太滿意？”
烏拉爾低頭看了一眼仰著腦袋的林恩，收起了手里可以伸縮的單筒遠望鏡，“不是礦床，而是采礦場?！?p> “大師是指的人還是設(shè)備？”
“設(shè)備……還有人?！?p> “噢？”林恩故作驚訝：“據(jù)我了解到的信息，這里的所有設(shè)備都是鍛造作坊定制的，不少還是托林大師的親手作品?！?p> 烏拉爾大師嘴角輕揚，似乎是對托林大師的嘲諷，他神色中帶著些許倨傲：
“落后的產(chǎn)物，即便手藝再好，依舊還是落后。一副滑犁縱使是經(jīng)過千錘百煉，它還是滑犁，需要耕牛拉，需要人手扶；一塊鐵料，把他錘成任何形狀，他依舊還是一塊鐵料，不能飛上天。概念不更變，永遠不能突破?！?p> “鐵塊怎么能飛上天呢？那么重，同盟的飛艇也不是鐵做的??！”林恩表情夸張，反問道。
“在大陸的北方，一座由鋼鐵打造的島嶼，已經(jīng)在空中懸浮了一百多年，而且還在逐年升高。地精在地底給他們挖礦的時候，他們在用錘子鍛鐵，當?shù)鼐诘孛娼鹊臅r候，他們還是在用錘子鍛鐵，如今地精帶著他們主城飛上了天，矮人還是只會用錘子鍛鐵，沒了地精給他們當奴隸，他們甚至連礦都不會挖了?！?p> 烏拉爾大師雖然沒有提托林或者黑金的名字，但是林恩能感受到他話語間對于矮人的輕視，那種感覺就像是，和矮人托林一起同被尊為大師，是對他最大的侮辱。
“你難道不知道機械浮島嗎？”烏拉爾大師有些納悶，他覺得林恩不應(yīng)該問這么淺顯的問題，作為領(lǐng)主的繼承人，還是有名神童，對于機械浮島至少應(yīng)該有過了解才對。
“知道倒是知道。”林恩點了點頭，撓著后腦勺說道：“從書上看到過，就是不太相信。”
“不管你信不信，機械浮島都存在于那里，而這讓你無法置信的造物，還只是地精一百多年前的技術(shù)，如今機械浮島封閉了百年，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科技發(fā)展到了什么地步?！?p> 烏拉爾大師看著北方，神情有些怪異，既充滿向往，又十分忌憚。
“那你讓鋼鐵飛起來嗎？”林恩仰著頭鼓著腮幫子，賭氣一般說道，似乎依舊不相信。
烏拉爾大師看著林恩，眼神中帶著對于無知者的可憐，“埃蒙子爵學(xué)問淵源，沒想到你竟然這么無知，如果只是想要飛起來，只需要設(shè)計……呃……”
工程學(xué)大師的話語戛然而止，看著林恩此刻那副天真的模樣，他突然輕笑起來。
“呵呵呵……呵呵……呵……”
林恩察覺到了不對，估摸著已經(jīng)暴露，但依舊硬著頭皮頂上，小嘴一撇，滿不在乎地說道：“哼！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編不出來了吧?！?p> “呵呵呵……呵呵……呵……”
烏拉爾大師不予理睬，依舊在笑。
這還是林恩第一次見到他笑，雖然滿打滿算他們也就見過三次面，但是要么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要么是一副超凡脫塵的模樣。
“呵呵呵呵呵……”林恩被這個不茍言笑的大工程師笑得有些發(fā)毛，自己也只能陪著笑來緩解這尷尬的氣氛。
“你是不是覺得工程師都很好騙?！睘趵瓲柦K于收起了笑臉，嚴肅地問道。
“我是覺得純粹的工程師應(yīng)該比較好騙?！备易鞲耶?shù)男“屠滋貏拙舨]有退縮，迎著烏拉爾大師激烈目光，還有很不友善的質(zhì)問，正面懟了上去。
“純粹的工程師？”烏拉爾大師抓住其中一個關(guān)鍵詞，帶著疑問重復(fù)了一遍。
“嗯！”林恩鄭重地點頭：“我父親對你的評價，我也是這么認為的?！?p> “純粹的工程師……”
烏拉爾大師再次輕聲自語一遍，然后轉(zhuǎn)過身去，沒有再和林恩糾纏，向老鄧肯那邊走去。
在林恩看不到的角度，這位卡利亞斯最自負的工程師會心一笑，這是他來到卡利亞斯之后，第一次正真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
雖然他一向看不太上像埃蒙的這樣的文化學(xué)者，但是這一刻不得不承認，領(lǐng)主埃蒙這識人的水平，還有評價的用詞，都非常的精準。
“呼……”林恩長出口氣，依舊有些后怕。
如果剛才烏拉爾大師突然翻臉，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
在來時的路上，他還在抱怨這具七歲的身體沒法騎馬、駕車，但是現(xiàn)在看來，兒童的身體也不光全是壞處。
如果剛才他的行為換成父親埃蒙，可能就沒有回旋的余地，但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就不同了，即便這是一個神童，也僅僅只是一次調(diào)皮的行為，無傷大雅。
烏拉爾大師此刻正和老鄧肯在“指點江山”，舉手投足間，頗顯風(fēng)采，這和他以往在林恩心中的固有形象有些不一樣。
他看上去并沒有被剛才的談話影響到心情，反而興致高昂。
林恩屁顛屁顛地湊了過去，正好聽見他在闡述他的想法。
烏拉爾大師的語氣充滿了堅定和不容置疑，雖然只是一家之言，但是從他的嘴里說出來的，似乎就是不二之選：
“工廠至少要分兩個廠區(qū)，配件生產(chǎn)和組裝測試，既要能夠獨立開來，又不能分散建造，所以廠房要足夠大，另外還要修建工人宿舍和食堂。”
在烏拉爾大師停頓的時候，林恩也提出自己的建議：“還有休閑娛樂場地，比如球場，工人在工作之余，能夠休閑放松，這有助于提高他們的工作積極性?！?p> “為了事業(yè)和理想而工作的人，沒時間休閑，為了錢而工作的人，下工后的休閑只會讓他們更加厭煩工作，至于娛樂，領(lǐng)到了工錢后，他們自己知道去哪里找樂子?！睘趵瓲柎髱煹穆曇粑⑽⒓な?，有些和林恩針鋒相對的意思。
林恩剛聽到第一句的時候有些詫異，還以為烏拉爾大師要講“福報”理論，那樣的話，可就沒法聊了。
還好，烏拉爾大師只是一個“純粹的工程師”，并不是剝削階級的資本家，不過最后的那句找樂子倒是讓林恩若有所思。
他看著大師憔悴的面容和虛弱的體格，有些懷疑這是不是因為娛樂過度所造成的結(jié)果。
面色憔悴的烏拉爾見林恩沒有再次插話，就開始繼續(xù)往下說：“冶煉工坊東邊的那塊地，如果地質(zhì)沒有問題，很適合修建工廠，東面傍山，西面開闊，向陽而且背風(fēng)，只需要把那個斜坡推平，空間就完全足夠?！?p> 然后他又指著西北邊的峽谷和干涸的河床，認真說道：“這里還需要挖一個水庫。”
林恩精神一振，來了興趣，眼巴巴地望著工程學(xué)大師，等待著下文。
“工廠需要足夠的水源，挖井取水，效率太慢，在河谷上方修建水庫，然后在西邊和北邊開鑿多條水渠，等春天雪化之后，就會匯聚到水庫中儲存，平日的雨水也能因此聚集，然后引一條支流用來供給工廠，剩下的用來防旱，水庫開閘，順著干涸的河床往東去，可供下游取水灌溉農(nóng)田?！?p> 這是個極具建設(shè)性的提議，雖然烏拉爾大師一直以來都給人一種不問世事的感覺，但他這番話讓林恩看到了他對于民生的重視。
卡利亞斯這地方最不收人待見的就是氣候。
冬天寒冷，夏天干旱。
約克王國斷了卡利亞斯的河流，對于這里的居民，尤其是農(nóng)戶，可以說是苦大仇深，平均每五年，就有兩年遭旱災(zāi)，糧食大幅減產(chǎn)。
霍格把持卡利亞斯多年，卻對這個問題視而不見。
或許在他眼中這根本不是什么問題，糧食減產(chǎn)，又不是絕收，少點就少吃點，反正他的傭兵團不受影響，作為一個靠無本買賣起家的武裝勢力，很難讓他去重視糧食中的那點微薄利益。
水庫當然得修，而且還得修個更大的，不光是用來防旱，還得能防澇。
通過烏拉爾大師剛才的那番話，林恩可以確定，他知道上游河流對卡利亞斯的威脅，但是卻沒有說出來，他只能理解為不方便說，或許這也是為什么他工廠選址地勢偏高，但是卻沒有就這一點說明原因。
畢竟在同盟法理上，卡利亞斯是約克王國的領(lǐng)土，而且巴雷特也是約克王國的世襲子爵。
修水庫是沒有異議的，林恩覺得父親也會非常贊同，但是要達到能夠緩沖上游洪水的容量，這工程實在有些太大了。
雖然這能夠為卡利亞斯提供很多的工作崗位，對于凝聚民心也有幫助，但是還是那個問題，工程體量太大，絕非人力可為。
始皇帝能用人力修建長城，可那是征召了百萬人出力，死人不計其數(shù)。
雖然這水庫和秦長城相比就是個屁大點的工程，但是卡利亞斯和大秦相比連屁不是。
年老成精的老鄧肯似乎看穿了林恩的心思，語氣緩和地說道：“我覺得工廠需要抓緊修建，而水庫的事情可以循序漸進，等工廠建成，我們能夠生產(chǎn)大型設(shè)備之后，開鑿水庫的工程就不會那么費力費時?！?p> 林恩近段時間因為造槍的事情和老鄧肯接觸頻繁，兩人之間太過熟悉，說話也沒有什么顧忌，打趣道：“就這么迫不及待想當你的廠長？”
老鄧肯也不否認：“子爵大人讓我跟著他來卡利亞斯的時候，說過要讓我辦工廠，這都十年過去了，工廠依舊還是一個作坊?！?p> 林恩朝著烏拉爾微微努嘴，微微拔高了些聲音：“老鄧肯，你覺得自己和烏拉爾大師相比如何？”
“不敢和大師相比?！崩相嚳弦呀?jīng)猜到了林恩要說什么，但是依舊順著他的思路去。
林恩瞟了一眼一旁的烏拉爾大師，對著老鄧肯沒好氣地說道：“這不就對了嗎，人家大師至今也不過只有一個作坊?！?p> 對于林恩的試探，工程學(xué)大師無動于衷，依舊在觀察著河谷的地勢。
等到烏拉爾大師走遠之后，老鄧肯這才認真地說道：“如果他想要當這個廠長，你會同意嗎？”
林恩打量著老鄧肯花白的頭發(fā)和胡須，沉默了一小會，在老鄧肯緊張又期待的眼神中緩緩開口：“那是你退休之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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