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姐，你的祖父便是滬上遺老，對不對？”田中涼介看向葉微舟，如是問道。
葉微舟撐著躺椅坐起身，緊皺著眉頭，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停頓了片刻，葉微舟慢慢地開口，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田中涼介倒是一愣：“什么？”
按照記憶整理線索，葉微舟似乎能夠產(chǎn)生一些不一樣的理解。
起先，她以為由她來領(lǐng)著田中涼介熟悉海關(guān)與征稅工作，是父親葉慎行的提議，但如今回頭去看，那個日籍高級職員對田中涼介說著敬語，又執(zhí)意要把指導(dǎo)的事拜托給葉微舟，或許，事情從那時候起就沒有那么簡單。
至于后來田中涼介每天不停歇的點(diǎn)心小食，其目的自然而然地也不再單純。
葉微舟本想把這些都說出口，以此質(zhì)問田中涼介。但面對面，葉微舟到底只是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沒有什么?！?p> 田中涼介倒也并未追問，又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從背后拿了一袋小食遞上前來：“對了，這個?！?p> 小食散發(fā)著微甜的香氣，葉微舟卻沒有動手去接。
田中涼介很輕地捏了一下裝著小食的紙袋，發(fā)出一陣窸窣聲響。他看著她，道：“過些日子，我便會被調(diào)到驗(yàn)估科去了?！?p> 葉微舟直覺地問：“為什么？”
“是姐夫的意思，”田中涼介道，“他認(rèn)為我在征稅科不太安全。最近江海關(guān)和上海都發(fā)生了許多事，而我是個日本人。”
葉微舟沒有說話。
見她遲遲沒有接，田中涼介索性將小食放在了一邊的石桌上：“這也許是送給葉小姐的最后一份禮物，葉小姐請務(wù)必收下?！?p> 葉微舟依舊沒有說話。
田中涼介又坐了一會兒，并沒有太久，后面說了一些祝葉微舟身體早些康復(fù)的客套話，他便起身走了。
等他離開之后，葉微舟盯著石桌上的那袋小食看了良久，終于動身取過來，往里看了一眼。
紙袋子里裝的都是糖食，杏仁糖，朱古力糖，梨膏糖……種類很多。
葉微舟停了片刻，將小食放回石桌，重新在躺椅上睡下。
等日頭漸過，天井處氣溫變涼，冬青嫂來叫葉微舟回房去睡。見了石桌上的那些糖食，她不由笑了：“小小姐，這是不是那位日本人送來的？”
葉微舟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一聲。
“我真是感覺有點(diǎn)奇怪，”冬青嫂看上去很高興，“他們都說日本人壞，可我看小小姐你那個日本朋友，他倒是個細(xì)心的好人。”
“怎么忽然說這個？”
“前些日子他頭一次來，見我在煮藥，他便問了這是什么，我說是給小小姐你煮的藥，治病用的。他又問，這個嘗起來是不是很苦？我說，那當(dāng)然苦了，良藥苦口利于病嘛。見他皺著眉頭，我又說，小小姐雖然從小怕苦，但只要有糖吃，就不怕了?！倍嗌┱f。
葉微舟有些古怪：“他說日文，你說中文，你們怎么交談的？”
“哎呦，”冬青嫂看了她一眼，“小小姐忘了？我們家中可是有個遺老呢，別說是日文了，那些嘰里咕嚕的洋文，可全都會?！?p> 她將躺椅收拾起來，搬著進(jìn)了一邊雜物間，出來之后，向葉微舟道：“好了，小小姐，我們回房去吧。你再休息會兒，晚上藥煮好了我便端去給你。”
冬青嫂手里提著那袋糖食，又歡喜地笑笑：“當(dāng)時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他倒是記下了?！?p> 不知是否被冬青嫂的情緒感染，葉微舟也偏過頭去，看了一眼那袋糖食。
——
一場高燒，令葉微舟在家躺了大半個月。實(shí)際上，三五天后她便已不再頭暈了，只是大夫建議多加休養(yǎng)，葉效宗也固執(zhí)，葉微舟沒有辦法。
那日送完糖食，田中涼介便再也沒有來過葉家。
葉微舟總以為會見到的一個人從未登門，倒是趙藕荷頻繁地前來探望，每次都提著大包小包的補(bǔ)品。那些補(bǔ)品，估摸著十個葉微舟都吃不完。
其他還有些葉微舟壓根辨認(rèn)不清的親戚上門噓寒問暖、關(guān)心病情，起先葉微舟應(yīng)付了幾家，后來煩不勝煩，索性每次都裝作睡著了，不肯見客。但次次如此，總不見得是好辦法。
故而，一開始她還頗享受帶病在家休養(yǎng)的時光，后來便覺得有些太悶了。
等她終于得到大夫點(diǎn)頭，說是可以去江海關(guān)，當(dāng)時在上海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呂氏兄弟紡織廠倒閉的事，也已經(jīng)消弭大半了。
那一天，江海關(guān)職員對待葉微舟的態(tài)度又恢復(fù)如初。由于田中涼介離開征稅科去了驗(yàn)估科，原本靠著她的辦公桌也搬走了。
葉微舟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感覺身邊的一切都有些不那么真實(shí)。
她搖搖頭，低頭專心做自己的事。
當(dāng)天下班時，葉微舟特意等海關(guān)內(nèi)人都散得差不多了，這才開始收拾。等她收拾完看向門外，卻是見了個好些日子久違了的身影。
葉微舟有些驚訝，但并不至于過分。她將小包提著，神色自然地走到了門口停下，又神色自然地打了聲招呼：“你的傷好些了嗎？”
出現(xiàn)在門口的是趙天青。他已站了有些時候了，一直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聽了葉微舟的問話，他才終于應(yīng)了一聲：“好……好些了。已經(jīng)好全了?！?p> 葉微舟點(diǎn)點(diǎn)頭：“那就好?！?p> 兩個人面對面沉默了良久。趙天青的手掌心緊張得出了一層薄汗，他清了清喉嚨，開口問：“微舟，今天晚上去不去我家吃飯？”
葉微舟看向他。
“你先不要急著拒絕，”趙天青急忙道，“前些日子是我做錯了。那樣的事與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為何我會那樣對你？事后我也后悔，但一直都不知道該怎么向你道歉才好……”
葉微舟忽然笑了：“有沒有糟田螺？”
趙天青認(rèn)錯的話都沒有說完，聞言微微一愣，看著葉微舟的笑容有片刻，他終于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了過來，忙道：“應(yīng)該有，應(yīng)該有，姐姐一直記著你喜歡吃糟田螺……要是，要是沒有的話，我便叫阿姨再給你做一道……”
后來在趙家上了飯桌，趙天青十分殷勤地將那盤糟田螺端著，擺在了葉微舟的面前，并沖她露出了一個很有些狗腿的笑。
葉微舟欣然回笑，并坦然受之。
趙藕荷笑罵道：“趙天青，你這小子是怎么回事？今日眼里是只有微舟，沒有我這個姐姐了是不是？你還有沒有一點(diǎn)良心？”
趙天青嘿嘿一笑：“微舟是客人。”
頓了頓，他又道：“再說了，微舟大病初愈，總是得多照料著，不是么？前些日子姐姐你一天十幾個電話打到葉家問微舟怎么樣了，還三天兩頭往葉家跑。今日我不過將菜端在微舟跟前，倒也是沒良心，我實(shí)在冤枉??！”
“你可沒什么冤枉的，”趙藕荷哼笑，“倒是傷好了，又能說道了。”
說完，她懶得理會弟弟，轉(zhuǎn)向了葉微舟，溫聲問：“微舟，你的病都好清了？”
“都好清了，”葉微舟點(diǎn)點(diǎn)頭，“只是你送的那些補(bǔ)品，我實(shí)在吃不完。”
趙藕荷笑了：“我送給你是一回事，你吃則是另外一回事。吃不完便送給家中下人們吧，他們照料你也辛苦了?！?p> 葉微舟點(diǎn)點(diǎn)頭。
停了一下，趙藕荷又道：“對了，有一回我去葉家，你還睡著，我見鐘家也送了好些補(bǔ)品去。其中不少可是昂貴得很，不愧是開大公司的?！?p> 聽到“鐘家”兩個字，葉微舟的心跳奇怪地漏了半拍。她看了一眼趙藕荷，接著低頭扒拉飯粒。她像是在吃飯，心思卻又像并不在飯菜上。
趙藕荷則繼續(xù)說：“聽鐘家人說，本來鐘先生是想去看望你的，不過航運(yùn)公司一大堆事，他實(shí)在抽不開身。好容易將貨物與職員從東北海關(guān)運(yùn)回來了，要忙的事可多著呢?！?p> 說到這里，趙天青看了一眼葉微舟。
他聽梁平章說起過，鐘岸能將貨物與職員運(yùn)送回來，其中有葉微舟很大功勞。
不過葉微舟沒什么反應(yīng)，只是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米飯，又夾起了一個糟田螺。
一邊的梁平章嘆息：“也不僅僅是公司的事，鐘先生家中也不得安生。他最近怕是忙得焦頭爛額。”
趙天青立馬問：“鐘先生家中怎么了？”
梁平章道：“鐘先生的妹妹本來體弱，最近身子似乎又出了些毛病，上海好些名醫(yī)都去瞧過，卻也不見大好?！?p> 聞此，葉微舟恍惚想起了她曾經(jīng)見過的、坐在車后座那個扎著兩根麻花辮的小姑娘。
那個應(yīng)該就是鐘岸的妹妹，名字好像是鐘歸璨。
趙天青一下變得很是緊張：“歸璨她身子沒什么大礙吧？這小姑娘是難產(chǎn)，從小身體就不好……唉，明日我可得去鐘家看一看?！?p> 說完，他看向葉微舟，問：“微舟，你去不去？”
聽到自己的名字，葉微舟抬起了頭。
趙天青以為她剛才一直專心吃飯，沒有聽他們的對話，便簡單地說明了一下：“鐘先生的妹妹生病了，我打算明天去探望一下。我問問你，要不要一起去？”
葉微舟夾往嘴邊的糟田螺“啪嘰”一聲，摔進(jìn)了她面前的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