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寺路街道已是繁華,海關(guān)華員俱樂部內(nèi)更是十足熱鬧。人們高聲談話,談話的內(nèi)容從日本侵略戰(zhàn)爭,到海關(guān)關(guān)稅政策,再到平日里的生活、工作瑣事。
并肩走進(jìn)俱樂部,趙天青四處打量尋找。終于,隔著一段距離,他見到了一心想要見的小姑娘。
呂湘著的一身稱體收腰旗袍,旗袍下擺剛過膝蓋,露出的兩條小腿很是細(xì)白,線條流暢且優(yōu)美。此時,她正微垂著眼眸,心情似乎不大好。
她站在斯諾克臺球桌旁邊,正在與一個中年男子說話。這個中年男子,便是在上海稅務(wù)專門學(xué)校教關(guān)稅學(xué)的老許。
葉微舟開口問:“趙天青,我看到了許教習(xí),旁邊那個小姑娘便是那位呂小姐么?”
趙天青應(yīng)了一聲:“是?!?p> 葉微舟點點頭:“她看上去很乖?!?p> 談話之余,兩個人都看到,一個年輕男人打完了一桿球,將桿子放下,走到了呂湘身邊。他伸手在呂湘的頭頂上揉了一把,又向她說了一句什么話。
呂湘原本很是委屈,眼眶都發(fā)紅了,可聽到他那句話,當(dāng)即憋不住笑了。
葉微舟神色極復(fù)雜地瞥了一眼趙天青,在復(fù)雜之中,還帶了三分同情。
趙天青連忙道:“別誤會!那不是她的男友!更不是丈夫!我不是橫刀奪愛的那種人!那是她的哥哥!”
“哥哥?”
“是哥哥,名字是呂仕逸,”趙天青道,“如今的呂氏兄弟紡織廠便是他在照管?!?p> 聽他提到呂氏兄弟紡織廠,葉微舟很輕地皺了一下眉頭。
此時,那邊的老許正巧轉(zhuǎn)開了身。他一眼便見了葉微舟。
老許當(dāng)即喊了她一聲:“微舟!”
葉微舟看過去,露出禮貌的笑容:“許教習(xí)?!?p> 老許邁開了大步朝她走來,邊走邊說:“聽說你畢業(yè)之后在江海關(guān)任職,做的是稅務(wù)員。可我來俱樂部好多回,這還是頭一次在這里見到你……”
葉微舟誠實道:“我父親不太來俱樂部,我便也不經(jīng)常會過來?!?p> “原來如此,”由于見到得意門生,老許激動得面泛紅光,“對了,微舟,今日我必須要帶你去見一個人。她常常說,不曉得葉微舟是個什么樣的人?不知能否有緣一見?!?p> 葉微舟笑了:“必定是許教習(xí)謬贊了我?!?p> “我從不謬贊人,我向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頓了頓,老許后知后覺地看到了旁邊的趙天青。
不過很明顯,老許對他的態(tài)度遠(yuǎn)不如對待葉微舟:“你也來了?”
趙天青應(yīng)了一聲:“來了?!?p> 老許也不再多說什么,又轉(zhuǎn)向了葉微舟:“走!我們過去。”
在老許朝著這邊過來時,呂湘也已看了過來。她看上去有點緊張。呂仕逸握著球桿,看了看葉微舟與趙天青,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大約已經(jīng)明白了一些什么。
等到葉微舟與趙天青走到他們的面前,呂仕逸率先在臉上露出了一個溫和隨和的笑容,向趙天青伸出手,與他握了握。
趙天青還沒有完全反應(yīng)過來。
旁邊眼角余光瞥到這樣一個動作的葉微舟倒是有些明白了,她稍稍揚起些嘴角,心里很替趙天青高興。
老許則負(fù)責(zé)介紹:“湘湘,這位就是我與你說過許多次的葉微舟。她那時候考試可都是班上的第一!”
呂湘看向葉微舟的目光里飽含敬佩之情。
老許繼續(xù)說:“過去湘湘很喜歡她的姑姑,微舟,你可是湘湘繼姑姑之后第二崇敬的人??v然是我這個舅舅,也完全入不得這小丫頭的法眼?!?p> 一邊的呂仕逸笑道:“舅舅,姑姑一年拿出這樣多的錢財捐助抗戰(zhàn),也救助窮苦,妹妹都看在眼中,我們自然比不得?!?p> 老許點著頭:“說的是,說的是?!?p> 呂湘一直在悄悄地看葉微舟,聽到這里,倒也很輕地開了口:“姑姑她懂得很多事,她很溫柔。”
呂仕逸忽然想到什么,招呼著人過來:“去,為趙先生和葉小姐拿些吃得喝的來,今日由我來請客……”
聽著他們說的話,葉微舟的臉上始終掛著一個禮貌性的微笑,然而她的心卻不那么平靜。
她的腦海里回放著之前與祖父葉效宗之間的對話,那個時候,她冷冰冰地、故意對祖父說,“呂家小姐也過世了”,“就在今年三月,得了肺病”,“報上說,呂氏兄弟紡織廠很快要倒閉了。他們經(jīng)營不善”。
葉微舟很羞愧。
聊了一陣,呂家的下人進(jìn)來向呂仕逸傳達(dá)老太太的意思,說是到了飯點,叫他們快些回家去。
呂仕逸起身安排,叫了車送趙天青與老許回去,又轉(zhuǎn)向葉微舟:“葉小姐,我們兩家很近,不如你與我們同行?”
葉微舟沒有拒絕。
按照呂仕逸的安排,葉微舟與呂湘一同坐在車輛后座。
小姑娘有些拘謹(jǐn),全程都在偷偷地看葉微舟。葉微舟心里未免一片柔軟,在車輛發(fā)動之后,輕聲問她:“比較喜歡哪一門課?”
呂湘有些難以置信般愣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回答:“是……關(guān)稅學(xué)?!?p> 停頓了片刻,呂湘繼續(xù)說:“因為我希望我們國家的關(guān)稅可以由我們國家自己制定,而不是只能聽其他國家的話。”
葉微舟點點頭:“我們都這樣希望。”
呂湘垂著眼睛,半晌弱弱地憋出一句:“但是剛才舅舅告訴我,女子的能力十分有限?!?p> “他是擔(dān)心你,因為他是你舅舅,而現(xiàn)在時局不穩(wěn),很危險的,”葉微舟看著她,“要知道,過去許教習(xí)可不是這樣對我說的?!?p> 呂湘抬眼望過來。
葉微舟往下說:“過去他常常對我們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不僅僅是匹夫,女子也有責(zé),女學(xué)生更有責(zé)。也許女子的能力的確有限,但貢獻(xiàn)這些微薄能力的人多了,也會有大動靜。是不是?”
呂湘的眼睛終于慢慢地明亮了起來。
抵達(dá)葉家門口,呂仕逸親自下車為葉微舟開門。
葉微舟下車之后,聽到他道了低緩的一聲:“多謝葉小姐。”
葉微舟愣了一下。
呂仕逸接著說:“在俱樂部時,舅舅說的話很打擊湘湘。即便我開玩笑逗她,她也沒有真正高興起來。但是葉小姐的話,很是不同?!?p> 葉微舟自然地看向了車后座坐得端端正正的小姑娘。
呂仕逸也在看自家妹妹:“湘湘真的很佩服葉小姐?!?p> 葉微舟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些什么,但到底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呂湘感受到目光,抬頭看過來。她頂著一個燦爛的笑臉,向葉微舟揮了揮手。
葉微舟也跟著笑了笑,也揮了揮手。
一直到目送她進(jìn)入葉家大門,呂仕逸才重新坐回車子里。
呂湘臉上的笑容還沒有消散,呂仕逸忍不住道:“真的這么喜歡這位葉小姐么?”
呂湘點點頭。
由于主人家向來性格溫和,沒有架子,旁邊的司機(jī)不由打趣:“葉小姐與先生年紀(jì)差不多,當(dāng)初先生真該娶了葉小姐。葉小姐多好!”
素來謙遜的呂仕逸卻在聽到這話之后,一下皺起了眉頭,厲聲斥道:“這種話,以后再不可以說?!?p> 司機(jī)沒見過這個樣子的呂仕逸,嚇了一跳,忙閉上了嘴巴。
車子里蔓延著死一般的沉寂,司機(jī)的手掌心出了一層汗水。
他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呂太太樣貌平凡,出身也平凡,卻與呂仕逸情深似海。呂仕逸平生最不喜歡人家議論他的妻子。
眼角余光瞥見臉色愈發(fā)暗沉可怕的呂仕逸,司機(jī)想來,他的末日怕是已經(jīng)到了……
此時,后車座的呂湘輕哼了一聲:“哥哥才配不上葉小姐呢?!?p> 呂仕逸緊繃的表情一下舒緩開來,笑了。
旁邊的司機(jī)慢慢地松了一口氣。
呂湘則又道:“還不回去么?我肚子餓了?!?p> 司機(jī)忙訕訕地笑,小心地把車子開回呂家院子。
呂仕逸開口:“在俱樂部不也吃了好些東西,怎么又餓了?”
呂湘撇撇嘴:“當(dāng)時有葉小姐在,我沒敢多吃……”
呂仕逸不由失笑。
與此同時,另外一邊。由于老許打算要去新閘路見個朋友,便與趙天青同行。兩個人坐在車輛后頭,全程默然無言,氣氛尷尬無邊。
車輛先到了趙家。
趙天青面對老許怎么都有些緊張,一到家,他手忙腳亂地就要下車,可這才剛走了兩步,猛地聽到身后響起了老許的聲音:“趙天青,站住?!?p> 趙天青嚇了一跳,不得已停下腳步,有些緊張地回頭看過去,咽下一口唾沫,恭敬地喊了一聲:“許教習(xí)?!?p> 老許神情肅然地盯了趙天青良久。
趙天青被他盯得渾身發(fā)軟,險些跪地討?zhàn)垺=K于,在他跪下去之前,老許清了清喉嚨,開口:“新家建得挺雄偉,回去吧?!?p> 趙天青一怔,一時之間還沒能反應(yīng)過來。
等他反應(yīng)過來定睛看去時,只見到了車輛載著老許遠(yuǎn)去的背影。
一進(jìn)家門,趙天青剛換好鞋,便聽到趙藕荷招呼他:“還以為你今天不準(zhǔn)備回來了,快洗洗手去吃晚飯……”
趙天青其實并不餓,他在俱樂部吃了好些。然而也許是因為見到了心儀的小姑娘,他的心情很是不錯,不打算反駁自家姐姐。
他乖乖地洗了手,上了餐桌。
梁平章坐在桌前讀報,戴著眼鏡,滿臉嚴(yán)肅。
趙天青多看了他幾眼,沒敢開口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的這位姐夫平日隨和,發(fā)起脾氣卻也嚇人得很。
倒是趙藕荷不害怕。端著最后一道老鴨湯上桌之后,她開口問梁平章:“這是怎么了?今日回來之后見你心情就不大好,難不成海關(guān)又有大事?”
聞言,梁平章只是放下了報紙,抬手揉上眉心:“沒什么事?!?p> “沒什么事就先吃晚飯,等你想說了再開口?!币贿呎f,她一邊拿起梁平章的報紙,直接丟進(jìn)了一邊紙簍。
趙天青的目光順著飄了過去,停了一會兒,很快又飄了回來。
他隱約像是在報紙上看到了“紡織”兩個字,沒怎么細(xì)看。向來不喜歡讀書看報的趙天青聳了聳肩,專心吃他的晚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