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褚牧野吃完了早飯,便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搬著小板凳坐到自家門口,曬太陽。
褚家的老宅,坐落在金陵城南大街東側的小巷中,算是金陵城的中心地段;只不過,由于家境拮據,這座老宅的外墻早已有大半傾倒頹甓,原先院中應該是后花園的地方,更是一派雜草叢生的蕭疏景色。至于褚家的住屋本身,除了房頂在陰雨天偶爾漏點水,倒也沒有別的毛病。
據說褚家從前祖上也是闊過的,但褚牧野從小就不大相信:祖上再闊氣,能讓家里的房子年久失修?能在父親死后,留下他和老母親一對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甚至連每天的生計都成問題?若非褚牧野中了個秀才、在附近的書院里謀了個職位,只怕他那個體弱多病的母親,到現(xiàn)在都還要給人織布補貼家用!
每念及此,褚牧野不免對那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紈绔才子更加深惡痛絕。
昨晚在畫舫上,褚牧野一時興起把那群蠢貨罵了一通,心情大感舒暢,這一夜睡得十分香甜。他坐到門口的小凳上,滿意地抬頭看了眼嫵媚陽光,便打開手里那本徐廣陵的《望潮集》,打算回味一下徐大才子那些格外令人擊節(jié)叫好的罵人諷喻詩。
誰知,身邊傳來了不合時宜的聲音:“褚哥哥褚哥哥,你昨天晚上干啥去了!”
褚牧野不耐煩地把手指塞進書頁間,扭頭看看,發(fā)現(xiàn)果然是那群每天在街上撒丫子瘋跑、有娘生沒娘教的小屁孩。褚牧野擺擺手道:
“老子參加詩社去了!”
一聽這話,拖著鼻涕的小男孩似乎更興奮了,問:
“褚哥哥,詩社是啥啊?”
小男孩身旁的丫頭片子立刻道:
“小虎你笨蛋!詩社就是、就是……好多人聚在一起寫詩的地方!”
“?。繉懺姙樯兑墼谝黄??”
“你笨不笨啊,不聚在一起,怎么看誰詩寫得好?”
“詩寫得好有啥用?”小男孩一臉懵懂。
小女孩跺了跺腳:“寫得好,就能贏別人!然后……然后就能賺大錢!還每天有肉吃!”
在褚牧野不善目光的注視下,小男孩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轉向褚牧野,咧嘴問道:
“那褚哥哥,你昨天晚上去那什么詩社寫詩,最后贏了沒有哇?”
小女孩尖聲叫道:“褚哥哥那么厲害,肯定贏了!”
“贏了贏了,那幫王八蛋全都被老子嚇得屎尿齊流!你們都滾吧滾吧!”褚牧野煩躁地擺擺手——這群小屁孩,每天就知道打擾老子看書,媽的煩死了……
結果,完全不識趣的小男孩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反倒腰桿筆挺地戳在褚牧野身旁,大概是還想再多找褚哥哥打聽點兒好玩事情,結果被旁邊的小女孩一個爆栗打在額頭上,然后被連拖帶拉地拽走了……
褚牧野有點感動:這年頭,果然還是女孩子靠得住啊……
終于在家門口求得一絲寶貴寧靜的褚牧野,在初春旭日的燦爛光線下,翻開《望潮集》。他輕車熟路地翻到詩集中間位置,正準備吟誦那首意境登峰造極的《滿江紅》,結果聽見身邊又一次傳來了不和諧的聲音:
“請問,您就是……褚牧野褚公子吧?”
褚牧野“啪”地將書扣在胸前,沒好氣地翻眼一看,只見再次打斷自己讀書大計的,居然是一個英姿勃勃的白衣公子——這白衣公子相貌倒是十分俊秀,可腰間卻怪模怪樣地掛著一柄劍,顯得不倫不類。
白衣公子身后不遠處,還跟著個妙齡小丫鬟,正用懷疑的目光審視著褚牧野。
一看這人打扮,褚牧野就知道,又是他最討厭的那種豪門公子哥。
“滾?!瘪夷烈翱匆膊豢茨莻€試圖搭話的白衣公子,重新豎起《望潮集》,擋在面前。
白衣公子面色古怪地掃了一眼《望潮集》的封面,咂了咂嘴。
小丫鬟靠近兩步,湊到白衣公子耳邊小聲道:
“少爺,他看的好像是……”
“沒事沒事?!卑滓鹿有χ牧伺男⊙诀叩念^頂。
雖說努力集中精神讀書,但還是用眼角余光注意到一切的褚牧野,再次不屑地哼了一聲:你們這些膏梁紈袴,哪能體會到徐大才子文辭中的浩蕩氣勢、哪能意識到這本《望潮集》的真正價值……
白衣公子示意小丫鬟退后兩步,然后重新轉向坐在小板凳上、佝僂著腰努力讀書的褚牧野,溫和笑道:
“這位褚公子,在下有一事相問……”
褚牧野聚精會神地盯著書頁,用嘴角吐出一個熟悉字眼:
“滾。你問啥老子都不知道。”
白衣公子的臉色更古怪了,似乎變成了某種哭笑不得的表情。他說:
“褚公子,在下真的有要緊之事,非要問問你不可……”
褚牧野猛地闔上書本,翻著白眼冷笑道:
“哈,老子懂了,你是過來找茬的!”
白衣公子揚了揚眉毛:嗯?
褚牧野冷笑著面向白衣公子,拍著胸脯道:
“老子明白,昨晚我砸了你們這群廢物的場子,你們這就要找老子算賬……好,我褚牧野爛命一條,不怕你們葉家許家的鷹犬走狗……”
白衣公子極其無奈地嘆了口氣,木然看著褚牧野,干巴巴地道:
“褚公子,在下不是葉家、許家的人……”
“是,你不是人,是狗……為虎作倀的走狗?!瘪夷烈白焐虾敛涣羟?,把白衣公子身后的小丫鬟氣得滿臉通紅,“說吧,誰家派你來的?肖家?陳家?還是雞鳴書院胡巖那個老不死的東西?”
白衣公子徹底無語了。他說:
“褚公子,我姓徐……”
“哈,徐家的?”褚牧野臉上的鄙夷之色更濃了,指著白衣公子的鼻子罵道,“你以為你是徐家人老子就不罵你?我呸!你們徐家妄稱什么書香門第、才俊輩出,最后還不是把千年一遇的天才子弟開革出門?就沖你們這副明哲保身、膽小怕事的做派,老子就要替那個徐廣陵公子鳴不平、往你們臉上吐上一口濃痰……”
“褚公子,”白衣公子咬牙切齒地道,“我他媽就是徐廣陵!”
“你們姓徐的真是……啥?你說你是誰?”
——褚牧野罵到一半,咔吧一下傻掉了。
平白無故遭受一頓痛罵的徐廣陵,感覺心中簡直有氣郁結,讓他很想提劍砍人——褚牧野這王八蛋,上輩子在徐家軍的時候好像沒這么討人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