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季象帶著阿稻阿黍兩個家丁扈從,穿過車水馬龍的金陵街道,一路向紫金山腳下走來。
四百年前,北方夷狄南侵,大漢的雍興皇帝帶著群臣百官倉皇南逃時,曾經(jīng)將這座昔日東吳治下的石頭城,作為偏安一隅的戰(zhàn)時陪都。雖然不到五十年,那位傳奇般的郭子儀大督軍便將夷狄侵略者趕回塞北、收回那座不朽長安城,但那些豪門貴胄南遷時帶來的耕織技術(shù),卻永遠留在了山水旖旎的揚州道,并在這片南國土地上落地發(fā)芽。
四百年轉(zhuǎn)瞬即逝,到了太平十四年,金陵城已經(jīng)是大漢境內(nèi)首屈一指的富庶之鄉(xiāng),流光溢彩、紙醉金迷的秦淮河、夫子廟,據(jù)說繁華之處早已超過了暮氣沉沉的長安城,而那座雍興帝南遷時留在玄武湖畔的金陵行宮,更是成為皇帝陛下每年南巡時的居住之所。
因此,金陵人完全有資本擺著胸脯大感自豪:這座江南重鎮(zhèn),早已是大漢十三州道中僅次于帝都長安的金粉之地!
從徐府去往紫金山的一路上,士農(nóng)工商摩肩接踵,偶爾遇見熟識的商賈,徐季象便停下腳步,笑瞇瞇地寒暄幾句,對方自然也是受寵若驚,為徐季象還能記得自己這種小人物感激涕零。
然而跟隨四老爺日久的阿稻阿黍卻看得出,徐季象今天的眼神特別心不在焉。
一行三人一路筆直去往城郊,直到出了金陵城門,行人漸漸稀疏,徐季象才嘆了口氣,神情蕭索地問:“這些跟我打招呼的,有幾個真心實意佩服我經(jīng)營「耐冬坊」,又有幾個只是因為我姓徐?”
阿稻阿黍沉默不語。
在金陵徐家中,四老爺徐季象其實處在一個相當尷尬的位置上。不同于他的三個兄長,徐季象之所以受人尊敬,與其說是別人敬佩他胸中才干,倒不如說是看在他作為徐道勛嫡子的身份上:雖說徐季象的文采韜略,比起幾位兄長也不遑多讓,可在徐家這種看重功名的書香門第,僅僅是棄文從商一項,就足以讓徐季象在背后受盡冷眼。
更何況,徐季象這些年白手起家,建立起兼顧絲織、倉廩、票號生意的徐家「耐冬坊」,可生意規(guī)模畢竟還比不上葉家、許家這些世代浸淫商業(yè)的金陵豪門——徐家再威風八面,得意也僅限于在官場和文壇;世世代代自矜清高不肯下海經(jīng)商的徐家,在金陵生意場上,終究是個初來乍到的小字輩——
事實上,若非徐季象橫空出世,恐怕直到今日,徐家也不會有屬于自己的產(chǎn)業(yè)。
夾縫中苦苦求生存的「耐冬坊」,在徐季象的苦心經(jīng)營下發(fā)展壯大,為本家貢獻了無數(shù)真金白銀,但依然沒能給這位徐家四老爺在家族內(nèi)部贏回任何好評——直到今天,徐家族人在教育小輩時還會對著徐季象的寬大背影指指點點:你可要好好讀書,別學咱們四老爺,累死累活地跑去經(jīng)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那個人前受盡奉承、人后受盡冷眼的徐家四老爺徐季象,就這么搖晃著一身肥肉,帶著兩個家丁,來到紫金山下一個僻靜小院的門前。
徐季象盯著門口滲入磚縫的血跡,皺眉嘟囔了句什么,隨即伸出圓滾滾的肉手,敲響了小院大門。
隔著木板,里面?zhèn)鱽砹松倥那宕嗦曇簦?p> “您等等、等等……少爺,有人敲咱家門,咋辦?。 ?p> 然后,阿稻和阿黍便聽到了那個畢生難忘的清朗聲音:
“笨蛋丫頭,來了客人,還不快去給人開門!”
站在門前靜靜負手等候的徐季象,露出一個罕見的會心微笑:或許只有這一刻,他才拋掉了縈繞心頭的商場暗戰(zhàn)、徐家糾紛,想起兩三年前,一對叔侄夜半掌燈,翻著史冊為那些大漢名將評點生前功績,不時因意見不同而爭得面紅耳赤,最后又達成一致?lián)嵴拼笮Φ挠崎e日子。
……
徐季象突然感覺,自己有些認不出那個好侄子徐廣陵了。
其實那個白衣公子,外表和一年多以前進京趕考時差不太多,一塵不染的白衣依舊是白衣,精致扎起的發(fā)髻依然是發(fā)髻,即便是大半個冬天艱難困苦的牢獄生活,似乎也沒讓那消瘦身板顯得格外弱不禁風——倒不如說,徐季象覺得徐廣陵的身子骨好像還結(jié)實了些,據(jù)說自己這個侄子在京城曾經(jīng)發(fā)奮練武,看來果然有些成效。
真正讓徐季象感到陌生的,是徐廣陵正在埋頭從事的活計——
只見這個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金陵才子,正坐在院中桌邊,雙手抻著砂紙,用心地打磨著某個奇形怪狀的鑄鐵器物;徐季象眼睛一斜,立刻就用余光注意到,桌上還擺滿了鑿子、刻刀、線鋸、墨線、曲尺……
全天底下再沒有比這個白衣公子哥,更不像風流才子而是像一個老木匠的了。
“廣陵?”徐季象干巴巴地確認了一聲。
其實他也知道這就是徐廣陵,但心中震撼太大,需要緩一緩。
徐廣陵從砂紙上抬起頭,看見徐季象,立刻露出燦爛笑容,拋下手上活計起身道:
“四叔?你怎么來了?”
“過來看看你。”徐季象決定無視桌上的木工用具,熱情笑道,“家里都不讓過來找你,四叔這還是偷偷跑過來的?!?p> 早已被逐出徐家、按理已經(jīng)和家人斷絕關(guān)系的徐廣陵,默然搖搖頭,視線移向徐季象身后,望著阿稻和阿黍兩個家丁微微頷首。
阿稻和阿黍急忙還禮。
其實,對于阿稻、阿黍和無數(shù)徐家族人仆役來說,徐廣陵永遠都會是那個集家中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小公子——十八歲的探花郎、年紀輕輕就在玄武詩會上四次奪魁的少年天才,即便被逐出家門,依舊在金陵徐家每個人的心頭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而時值徐家內(nèi)亂漸生的紛擾時節(jié),或許所有徐家人,更會對這個昔日的家族繼承人多上一份懷念。
徐季象揮了揮手,打發(fā)阿稻和阿黍隨便找地方待著,自己則拉著徐廣陵手臂,微笑著在桌邊坐下。
見桌上成堆擺放的木工器具有些礙事,徐廣陵急忙伸出手,將它們熟練地收拾整齊,然后朝四叔露出一個歉意微笑。
于是徐季象的嘴角又抽搐了幾下。
“我說廣陵啊,”徐季象仔細揣摩著語氣,“你這是……”
“哦,這個呀!”徐廣陵先是一愣,隨即拿起桌上那件鑄鐵怪物,熱情洋溢地介紹道,“這是火銃!近幾年才出來的新鮮事物,四叔您肯定不認識!”
的確不認識。徐季象皺眉道:
“火……火銃?干什么用的?”
“咱們金陵有些世家公子,專門從能工巧匠那里定做了,出去打獵用的?!毙鞆V陵親切地拍了拍手上的火銃,“您可以想象成……嗯,不需要臂力拉弦、也不需要射術(shù)的弓箭,那些公子哥就讓家丁用這種東西射殺野獸,然后扛回家說是自己獵的?!?p> 徐季象疑惑道:“廣陵你鼓搗這東西干啥,你也要出去打獵?”
徐廣陵仔細想了想,然后鄭重點頭。
獵女真人的腦袋,大概也算打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