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神武年間的幽州道,是個徹徹底底的肅殺軍鎮(zhèn)。
幽州道戶口總數(shù)不過區(qū)區(qū)幾十萬,卻在大督軍徐廣陵率領(lǐng)下,幾乎以一道之力,硬生生抗住了人口近千萬女真國的覆壓之勢,將漢朝的北大門守護了足足三十載!
三十年間,幽州道失過城、失過郡,甚至最危急的女真第三次南侵時,幾乎全部幽州道居民,都跟著徐家軍背井離鄉(xiāng),南撤八百里直到黃河岸邊,將幽州道冀州道的全部土地都讓給了女真鐵騎!
可即便如此,短短的半年之后,徐家軍就反攻倒算,迅猛北進一千里,收復了無數(shù)流民的世代家園!三十年間,幽州道就仿佛一條韌性十足的絆馬索,可失地不可失人,可敗退不可潰散,用常人難以想象的堅忍,攔住了無數(shù)塞北烈馬的南侵步伐,再將中原百姓深惡痛絕的女真蠻子,一次又一次彈回那貧瘠苦寒的大草原!
小小一個幽州道,何以能與女真這等兇悍蠻族周旋三十載?
有人說是大督軍徐廣陵奇謀百出,將那才華絕倫的女真軍神呼延樓蘭耍得團團轉(zhuǎn);有人說是徐家軍裝備精良,一兵一卒手上兵刃都是天外隕鐵鑄就、吹毛斷發(fā)不在話下;還有人說,那是因為幽州民風悍勇,人口雖少,可其中半數(shù)以上都是平日耕田、戰(zhàn)時出征的勇猛兵戶,足以耗干女真并不充沛的人口兵員!
但唯有徐廣陵自己知道,幽州道三十年屹立不倒的真正秘密,在于從后方源源不斷供給而來的巨額錢糧!
以徐家軍一個普通步卒為例,每月僅糧食消耗就要一石(約合八十公斤)之多,再加上兵餉與維護甲胄刀劍的開銷,以及可能的撫恤費用,平均到每個步卒,最多時每月要耗去四到五兩銀子;至于更加精銳的騎軍、弓弩手,以及聲名赫赫的督軍親衛(wèi)「燭龍營」,耗費只會更加巨大。
而供養(yǎng)如此昂貴的一支軍隊,除了依靠大漢朝廷的撥款以外,徐家軍也開發(fā)出了自給自足之道——
幽州道從軍長史、「七星國手」柳長春為首的一群黑心幕僚,帶領(lǐng)徐家軍走上了一條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的陰險道路:對外,窮兇極惡的徐家軍屢次攻入女真腹地,不為殺掉多少女真敵軍,只為牽回草原上的肥碩牛羊、再把價值可觀的女真俘虜賣往中原;對內(nèi),徐家軍始終保持著一支特別內(nèi)務(wù)部隊,游走于中原諸州道,不辭勞苦地向大漢富戶們討要“自愿捐款”。
正是在一系列堪稱缺德絕戶的攬財策略支持下,徐家軍和幽州道,才能不缺吃穿地和女真鏖戰(zhàn)三十年!
不過很遺憾,這些極其有效的攬財手段,沒一個出自徐廣陵之手;
倒不如說,大督軍徐廣陵,跟自家軍隊的財政部門,像極了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的苦命鴛鴦,互相知道對方存在,但連手都沒拉過一次。
柳長春這些精明幕僚,簡直是用老父親護著獨生女的架勢,生怕徐廣陵這個在錢糧財政上像野豬一樣糊涂的大督軍,拱了幽州糧官署這顆精心種好的白菜。
因此,到了太平十四年初春,重回少年的徐廣陵,對于編制私軍的具體開銷,其實只有一個非常模糊的印象:
很貴。
很他娘的貴。
把自己賣了都付不起的那種貴……
……
打發(fā)走無心學棋的丫鬟碧桃,徐廣陵獨自坐在桌邊,一邊郁悶地計算著軍隊開支,一邊看天外云卷云舒。
日頭西沉,太平十四年的大年初二眼看已要過去。
清冷風中,小院里酒香浮動。
徐廣陵用手指在棋盤上敲著《將軍令》的調(diào)子,直到一只寒鴉棲而復驚,振翅乘微蒙夜色而去。
院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這聲音極輕極柔,但卻帶著某種堅定的……
殺意。
徐廣陵眼神一變,猛地抬起頭來。
寒風拂過。
原本空蕩蕩的小院門口,突然多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穿著襤褸長衫、踏著破舊草鞋,渾身氤氳酒氣的白發(fā)老人;老人身形枯瘦,步履蹣跚,背后那柄長條形事物,隨著他的腳步一搖一晃。
即使衣衫襤褸,即使形容落魄,但老人身上卻洋溢著毫不掩飾的凜冽殺機。
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徐廣陵默默地想著,從桌邊站起身來。
劍客老張?zhí)みM徐廣陵的小院,拍拍肚子,打了個格外響亮的酒嗝。
徐廣陵注視著老人,不動聲色拱手道:
“老前輩,請問有何指教?”
劍客老張愣了片刻,搖頭道:
“老子是來殺人的?!?p> “殺誰?”
“殺你?!?p> 一陣沉默。
徐廣陵凝視著老劍客渾濁的眼珠:
“您是天機的人?”
“什么?不是?!崩先撕觳磺宓剜洁斓馈?p> 看著面前豐神俊朗的白衣少年,老劍客霎時間有些出神:他想起了那個給他敬酒的黑衣后生,黑衣白衣,兩個少年相貌完全不同,但卻是一樣的英俊瀟灑,一樣骨子里透著聰明勁兒,一樣有種將天下惦念在心的大悲憫。
老劍客突然覺得,那黑衣后生,就該死在這等人物手里。
徐廣陵皺眉問道:
“您……不是天機的人?”
看見徐廣陵的疑惑眼神,劍客老張搖頭道:“老子一介閑云野鶴,跟什么天機地機的沒關(guān)系……老子過來找你,是私人恩怨……是為了給一個小朋友報仇,就這樣。”
徐廣陵抿著嘴陷入思索。他伸出手,試探性地向桌上指了指:
“您說的,是那位嗎?”
老張順著徐廣陵的指示看去,在桌上棋盤邊,發(fā)現(xiàn)了一塊黑木靈牌。
他瞇眼辨認了一下靈牌上的字跡,點點頭:
“是他。老子今天來,要給他報仇?!?p> 徐廣陵默然點頭,嘴角露出苦笑。
劍客老張疲憊地輕嘆一聲,將手伸向背后,去拿自己那柄曾斬落無數(shù)人頭的愛劍「桂花枝」。
其實以老劍客如今的修為,即便不用劍,他自負也能把面前那個弱不禁風的白衣公子送去西天極樂;但老張覺得,殺了那個黑衣后生的人,值得自己出劍,值得嘗一嘗那六十年來,無數(shù)人血煉就的凜凜青鋒。
于是劍客老張,猶豫剎那,終究還是伸手去拿劍了。
可面前的白衣公子,卻像是沒看見老張動作一般,沉吟片刻,從桌上提起酒壺輕笑道:
“殺我之前,老前輩,容晚輩敬您一杯酒?!?p> 老張愣住了。
他縮回了拿劍的手。
然后怔怔地點點頭。
于是清冷的小院里,桌邊坐了一老一少兩個人。
劍客老張接過白衣公子遞來的一杯酒,舉杯飲盡,一下子又醉醺醺了起來。他摟著白瓷酒杯,忍不住又說起了蘆葦叢生的家鄉(xiāng),說起了自己混蛋的老爹,說起了那個始終未曾實現(xiàn)的江湖夢。
老人娓娓道來,少年靜靜傾聽。
一如數(shù)年前金陵街頭,啃著叫花雞的落魄老丐,和如今早已死去的黑衣少年。
老人背上,一柄「桂花枝」;
少年腰間,一柄「鴻鵠血」。
兩柄寶劍,兩刃青鋒。
各蘊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