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吉拎著酒壺站起身,皺眉肅然道:
“徐廣陵你想清楚,殺人可是大罪!”
徐廣陵苦笑道:
“殺他,我是一時的罪人;不殺他,我是天下的罪人!”
裴元吉冰寒著臉,心中苦悶非常:
那個什么呼延輪臺,到底是何方神圣,讓你徐廣陵忍心拋掉前程似錦、才子名聲,也要置之死地?就算你是徐家子弟、天子門生,可殺人不一樣是無可饒恕的砍頭大罪?
裴元吉冷聲質(zhì)問道:
“即使?fàn)窟B上你徐家,你也無所謂嗎?”
“有所謂?!毙鞆V陵低頭答道,“正因為有所謂,才更要殺!”
裴元吉憤然一揮袖子:
“不可理喻!”
徐廣陵抬頭看著十八年來的好朋友,苦澀笑道:
“看來,你裴大狀元是不支持我了?”
“徐廣陵,那可是殺人!”裴元吉大聲道,怒發(fā)沖冠,“徐廣陵我求求你,你想逛青樓,我裴元吉扔掉名聲不要陪你去,你想跟人打架,我裴元吉便是手無縛雞之力也要擼起袖子幫你,可唯獨你想殺人毀掉自己一輩子,我裴元吉支持不了!”
徐廣陵笑了,笑得有點兒痛苦。
是啊,誰能想得到呢,一個如今默默無聞的呼延輪臺,竟然是女真派到南方的諜子,將來更會變成女真人的金帳丞相、蠻夷南侵的背后主謀!
太平十三年不殺呼延輪臺,那等到神武十三年,堂堂大漢朝,就會被呼延輪臺的絕代智謀、耗干千萬百姓將士的淋漓骨血!
兩世為人,徐廣陵再清楚不過:要拯救大漢,那呼延輪臺,就必須死在太平十三年!
徐廣陵默然站起身,背向裴元吉道:
“我意已決,今天我就會啟程南下,去殺那個人?!?p> 裴元吉怒目看著自己的同窗好友,將嘴唇咬出了鮮血。最終,裴元吉一甩袍袖,毅然決然地向院外走去,留下徐廣陵站在原地,神情蕭索。
在出門前,裴元吉停下腳步。
徐廣陵抬起頭,默默注視著在另一場人生中,和自己合作了三十年的未來丞相。
“徐廣陵?!迸嵩硨π鞆V陵,冷冷地道,“若你真做了殺人的惡徒,我裴家會傾全家之力在刑部保你,但你記住,從此再也不必見我。”
望著裴元吉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徐廣陵喃喃地說了聲:
“謝謝?!?p> 不遠處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徐廣陵回過頭,發(fā)現(xiàn)是家里的小丫鬟碧桃。
今年十五的小姑娘穿著一身青衣,有些疑惑地望向門口,問:
“少爺,今天裴公子怎么走得這么早?”
徐廣陵微笑道:“裴元吉今天家里有事,酒都沒喝完就跑路啦!”
小丫頭懵懵懂懂地哦了一聲,她自然想不到,一向親如手足的自家少爺與裴公子,居然會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碧桃,去幫我收拾一下行李?!毙鞆V陵吩咐道,“我要回一趟金陵本家。”
碧桃愣住了。她吃吃問道:
“回……回家?少爺,您不留在京城候缺了?”
徐廣陵微笑道:“只是突然想起一位身在金陵的故人,必須回去見他一面;反正候缺需要一年以上,我早點趕回來便是——難道少了個徐廣陵,大漢朝廷就不轉(zhuǎn)了?”
碧桃被少爺逗得噗嗤笑了出來。她嬌聲道:
“少爺,您可只是剛中進士,還沒當(dāng)官呢,跟大漢朝廷有什么關(guān)系?”
徐廣陵搖頭道:“我要是不回去見那人一面,將來的大漢朝廷,可就真轉(zhuǎn)不動啦??禳c收拾行李,這趟回去務(wù)必輕裝簡從,就你我兩個人,一起走?!?p> 碧桃乖巧地哦了一聲:能和滿心思慕的少爺同行回家,小丫頭高興還來不及,哪敢說個“不”字?
她又何嘗知道,徐廣陵之所以要帶她一起南下,是為了讓這個短命小丫鬟趁早離開長安城,以免和前世一樣落得個不幸下場!
碧桃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數(shù)要帶的東西,瞪大眼睛問道:
“那少爺,你的木劍咱們帶不帶???”
——徐廣陵這些天幾乎和那柄木劍形影不離,徐家人早就看在眼里。
徐廣陵瞥了一眼欄桿旁的木劍,搖搖頭,柔聲道:
“不帶。這次,我們帶那柄精鋼劍?!?p> ……
徐廣陵要回金陵的消息,迅速傳遍了京城徐家。
幾個徐廣陵的遠房表叔,火急火燎地跑過來,聲嘶力竭地勸說徐廣陵留在京城。他們的理由也很正當(dāng):候缺的一年看似賦閑在家,但實際上也是吏部在暗中考察進士人品——在這種時候跑回老家,天知道會給朝廷留下什么印象!
但徐廣陵則鐵了心一意孤行,最終用狼一般的森寒目光嚇退了這群親戚。
——畢竟,他南下金陵是為了豁出性命誅殺呼延輪臺,至于什么朝廷的印象,徐廣陵早已置之度外。
在徐廣陵的催促下,徐家人趕在夕陽西下前幫他收拾好行李、塞上馬車。
徐宅門口,徐廣陵淡淡地跟親戚們交待了幾句,便爬上馬車不再言語;和徐廣陵同行的,除了小丫鬟碧桃,就只有一個耳朵不大靈光的老馬夫。憂心忡忡的京城徐家人拉住碧桃,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囑咐:
別餓著少爺、看著馬夫走官道別走小路、南方濕氣重注意防蟲……
車外的喧嚷,對于車廂里的徐廣陵來說顯得格外遙遠。他平心靜氣地盤膝而坐,膝頭擺著那柄未曾用過一次的三尺精鋼劍。
手指拂過劍脊,徐廣陵感到了一絲刺骨寒意。
他翻過劍身,瞥見了寶劍上的篆體銘文:
「鴻鵠血」。
徐廣陵暗贊一聲好名字。
此夜下江南,劍染鴻鵠血。
……
長安城南,明德門外,秋草萋萋。
夜色中,兩個年輕書生駐足路旁,望著一輛馬車在耳背老馬夫的駕馭下徐徐南行。
裴元吉輕輕一嘆,問:
“趙兄,你說徐廣陵這江南一行,究竟是為何呢?”
站在裴元吉身旁、身形瘦削、面容冷峻的書生,自然是太平十三年的殿試榜眼,洛陽人趙越。此時,趙越嘴里叼著一根草桿,負手冷笑道:
“你覺得他瘋了,對吧?”
裴元吉陰郁地搖了搖頭。
“我就直說了吧,裴元吉?!睂τ诒茸约焊咭幻臓钤?,趙越毫不客氣,“我趙越從小看不慣阿諛奉承、拉幫結(jié)派,對于官場的爾虞我詐更是深惡痛絕,恐怕在朝廷里無甚前途;至于你裴元吉,天生一副逆來順受的娘們兒樣,倒是正適合這百官羅列卻無一個真正男兒的大漢朝廷!”
趙越頓了一頓,皺眉道:
“但是他徐廣陵……”
裴元吉知道趙越頗有識人之能,問:
“趙兄,你覺得徐廣陵的官運如何?”
“徐廣陵是個棋手?!壁w越沉聲道,“他可以舍去一氣,只為留下劫機;也可以丟掉十子,只為斬殺大龍。這樣的人,算計太過、手段太狠,太需要施展的空間——他徐廣陵,在壓抑的長安朝堂,最多做一個能吏,但有朝一日封疆在外,便可鯉魚化龍!”
不顧沉思的裴元吉,趙越抬起頭,慨然嘆道:
“也不知道讓這個棋手舍棄整盤棋局的,那個什么呼延輪臺,又是多大的一條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