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遠行
“太可惜了?!编嵰还侔颜凵葋G在地上,啐了一口踩了幾腳:“這廝死掉才好!”
“他沒死,一定會投鼠忌器,雇傭更多的護衛(wèi),下次再要殺他就難了。”聶塵眼中的殺氣一掠即過,轉瞬就恢復如常,人來人往的廳堂中并沒有旁人注意到這個伙計剛才突然變了個人,依舊做著自己的事。
“但死沒死無所謂,給個教訓也可以,反正我也沒事,算扯平了?!甭檳m拿過一本新的賬冊,翻開,開始抄寫:“你是怎么知道李直和顏思齊有聯(lián)系的?”
“?。俊编嵰还僬谙胧?,聞聲答道:“我正想給你說,今天是本月供貨日,我在碼頭上看到李直帶著顏思齊上了一艘海船,但不是紅毛鬼的船,是李家自己的,大概是要搭船跑路?!?p> “李家海上巨擘,在澳門這邊出海的船只就有十來只,跟紅毛鬼關系很好---他們的船,是往東洋的吧?”聶塵道。
“是,下南洋、西洋的航路是紅毛鬼壟斷的,關系再好的商行也不能涉足,除非是幫紅毛鬼帶貨。唯有東洋,紅毛鬼持開放態(tài)度,誰都可以去?!?p> 鄭一官這些日子也沒白混,跟在翁掌柜身邊將澳門商路了解得一清二楚,此刻說起如數(shù)家珍:“你知道他們?yōu)槭裁捶砰_東洋嗎?其實日本倭人錢多人傻,地小物匱,卻偏偏多產(chǎn)銀子銅錠,隨便運點東西過去就能換回白花花的金銀,比起在大明做生意利潤更高的?!?p> “因為葡萄牙紅毛鬼控制不了東洋唄?!甭檳m淡淡的答道,翻過一頁:“世界那么大,誰都想去看看。有遠洋船隊的又不只是葡萄牙紅毛鬼一家,荷蘭人、英格蘭人、甚至法蘭西人都在大洋上馳騁,若論戰(zhàn)斗力和規(guī)模,葡萄牙紅毛鬼現(xiàn)在不容易占上風,佩德羅的日子其實很難過?!?p> “怪不得他想讓李直承頭來建立澳門團練,這么看來是想借助海上大豪的力量了。”鄭一官恍然悟道,然后湊過來問:“你是從哪里知道啥河南、鶯歌南和發(fā)南溪的?我在南安從跑慣了海上的前輩老人那里都只聽過葡萄牙紅毛鬼國家。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有空多讀點書,就知道了?!甭檳m隨口道,把賬冊翻得飛快:“李家亦商亦盜,顏思齊是他們的人很正常,這類大豪不同于陳家外來戶,他們是我們得罪不起的?!?p> “那陳道同怎么敢去算計李直?”鄭一官皺眉:“他制造倭亂想修改配額,目標除了我們靖海商行,另一個就是大通商行?!?p> “他蠢唄。”聶塵笑道:“你信不信,那晚上就算沒有我,佩德羅受蒙蔽簽了新堪合并行文廣州府和巡海道,生米煮成熟飯,李直只需給他家里報告一聲,就能把這熟飯給生生的變成米還回去?!?p> “有可能?!编嵰还倜掳停骸拔衣犝f李家在東洋獨霸一方,連朝廷水師都奈何不了他?!?p> “方國珍的遺民,個個都不是善茬,跟他們比起來,陳家就是個笑話,哪怕他們后臺權高位重,下了海,滕不起半朵浪花?!甭檳m把毛筆擱在筆架山上,將抄寫完畢的賬本整整齊齊的堆碼成垛,站起身伸伸懶腰,興沖沖的道:“走,趁現(xiàn)在時間還早,天未黑,帶我去碼頭上轉轉?!?p> 鄭一官懶洋洋的趴在桌子上:“有什么好轉的?我都在那兒轉一天了,累得要死,不想動~~”
聶塵聞言,漫不經(jīng)心的說:“哦,那就算了,不過這兩天荷葉那丫頭一直在找我,討要她的那把刀,那丫頭難纏得很,我費了老鼻子勁兒才敷衍過去。只是我這嘴巴不怎么嚴實,萬一什么時候說出去了……”
不等他說完,鄭一官翻身站起,精神抖擻的道:“我想過了,好男兒怎么可以頹廢的睡大覺?應當隨時都振作奮進,既然聶兄想去碼頭上走走,我當然要陪了,現(xiàn)在就走!”
他俯身撿起丟在地上踩了幾腳的折扇,殷勤的帶著聶塵步出大門。
……
澳門碼頭上,一艘四百料的福船正緩緩離開巨大條石砌就的堤壩,用大塊苫布和棉麻混紡的白帆高掛在兩根高聳的桅桿上,吃足了風,幾個身強力壯的水手將手里長長的蒿桿撐著海岸,嘴里喊著號子,用充滿爆發(fā)力的全身肌肉把竹竿撐的彎彎的如一把拉滿了的弓,船就在風和人力的雙重作用下,駛向一眼望不到邊的海洋。
顏思齊站在船舷邊,瞇眼看著落日底下仿佛渡上了一層金色的澳門城,熱鬧了一天的碼頭已然漸漸停歇,靠在岸邊的幾艘蓋倫船寬大的船艙里裝滿了貨物,小半個船身都浸在海水里,船帆懶懶的垂在桅桿底部,在等待南風。
幾天之后,這些船就會揚帆駛向馬尼拉。
船上的白瓷、生絲和名貴的綢緞會沿著海上絲綢之路,送到歐洲的貴人們手中,絲綢會在巧手裁縫手里變成一件件充滿哥特風貌的衣裙,裝點在貴族和新進發(fā)家的商人身上,成為最為華麗的一道風景線。
也許在那邊,精通裁縫手藝的自己會得到很好的機會吧。
顏思齊這樣想道。
說來很奇異,五大三粗的大胡子顏思齊居然是個裁縫出身,小巧的繡花針捏在蒲扇大的手掌中任何人都會覺得不協(xié)調(diào),但事實就是如此,海盜顏思齊是個裁縫。
但顏思齊不會去馬尼拉的,他要去日本。
“馬尼拉很危險,那邊我們李家沒有勢力,控制不了任何人,何況葡萄牙紅毛鬼和荷蘭紅毛鬼在那邊正在打仗,現(xiàn)在過去不是個好時候。”
“你去日本避一避,平戶有李家的人接應,你可以立足,如果條件允許,你可以幫我大哥的忙,我寫了一封信,作為你的憑證?!?p> “倭人奸猾,小氣又毒辣,不可以大明朝的眼光看待他們,把他們當豺狼就行了?!?p> “一路順風,多多保重!”
下午李直臨走時告別的話語,還歷歷在耳,顏思齊苦笑一聲,捏捏藏在貼身衣袋里的信函。
手指碰到了一樣硬硬的東西。
那是一個木盒,里面裝了一柄短銃。
這是用一把折扇換來的,算是顏思齊在大明做的最后一筆交易,這次遠去倭國,他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姓聶的小哥,還有點意思?!庇浧鹪诳h獄里結識的聶塵,顏思齊就覺得很有趣,沒有想到他竟會用偷梁換柱的法子化去一身官司,簡直匪夷所思。
比自己聰明。
顏思齊下了斷言。
這小子比自己聰明。
目光放遠,澳門的海岸漸漸游離,船在傍晚出發(fā),天亮時分就能正好進入大洋,這樣的時間安排可以最大可能的避開大明水師巡邏鳥船,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從澳門出發(fā)往東洋的走私船,都是這樣運作的。
太陽在身后的海天線上慢慢西沉,僅有的一個紅色圓弧還頑強的露在水面上,將殘余的光灑向模糊的一片大陸。
顏思齊視力很好,縱然在這樣昏暗的能見度下,還是能分辨遠處碼頭上的人影,在用楠竹和木頭搭建的簡易貨倉背景下,有兩個人影正在搖搖擺擺的走上碼頭。
看不清是誰,只是知道是兩個人。
同樣的,在碼頭上邊走邊看的聶塵和鄭一官當然看不清遠去的福船船舷上趴著的顏思齊。
兩邊互望,誰也看不清誰。
“那是李家的船,運貨去倭國的?!编嵰还俚溃骸按蠛雍1I就坐的這只船?!?p> 聶塵循聲望去,只覺肥大的福船吃水深深,李直這一趟想必又會大賺一筆。
他手搭涼棚,遠眺福船,福船在夕陽中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倭國……”
“能發(fā)財嗎?”
福船漸漸消失在視野里,聶塵轉過頭,看向停泊在碼頭邊的幾艘葡萄牙貨船。
“這里面,有沒有從暹羅過來的船?”
“有,紅毛鬼從南洋往返,在暹羅都會停留,你瞧,那一艘就是這個月才回來的?!编嵰还賹Υa頭事務很清楚,指點道。
“走,我們?nèi)タ纯?,跟他們聊聊?!甭檳m瞄著幾個在船邊吹牛打屁的白人船員,邁步走了過去。
“???看什么?”鄭一官毫無準備,不知道聶塵要做什么,只有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