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dāng)伙計

　　“哦？”鄭一官三人齊齊的吞口唾沫：“死？”

　　見三個少年露出驚訝的表情，一種老人面對新人特有的優(yōu)越感在門房小海心頭油然而生，他嘿嘿一笑，坐在條凳上翹起二郎腿：“那是自然，這里可是紅毛鬼的地方，香山縣平白無故的管不到這里來，大明律在這邊沒啥用處。紅毛鬼有錢就是娘，跟勢力大就跟誰好，簡單來說，就是在澳門這塊地，誰拳頭大，誰才能立住腳，才可能發(fā)財?！?p>　　聽他夸夸其談，不知道哪句話真哪句話假，不過縱然話聽一半，澳門的兇險也可見一斑。

　　就跟亂世里的上海灘差不多啊，聶塵覺得。

　　“剛才進(jìn)城時你們看到街上熱鬧吧？呵呵，你們還沒瞧見更熱鬧的時候，基本上這里十天半月的都會械斗打群架，打起來的時候，整條街都是刀光劍影，嚇?biāo)纻€人！”小海唾液橫飛，說到要緊處眉飛色舞，半蹲在板凳上如說書先生一般指天畫地，聽得鄭氏兄弟神情緊張雙手緊握：“所以你們上街最好小心一些，紅毛鬼一般不管，除非死人，才有昆侖奴過來驅(qū)散了事?！?p>　　“那，亂成這樣舅父他經(jīng)商做生意還怎么做？”鄭莽忍不住問道。

　　“這就是東家的本事了，我們靖海商行在澳門算是大商家，海上有船陸上有人，光人手拉出來就有百來個，尋常毛賊哪里敢惹我們？你們在外面有什么事，報我們商行的名頭，至少保命是沒問題的?！毙『４祰u道，仿佛靖海商行是他開的一樣。

　　聽到這里，聶塵三人才一起松了口氣，不過氣還沒喘勻凈，小海一句話又把他們的嗓子眼吊了起來。

　　“但是。”小海擰著眉毛說道：“城里有倭人，這些浪蕩武士可得罪不得，他們身上隨時帶刀，一言不合就要出手砍人，沒事躲著他們點，東家的招牌對這些窮兇極惡之徒不大管用?！?p>　　“倭寇？”聶塵訝然問道：“這里竟然有倭寇？不是被大明剿盡了嗎？”

　　倭寇兇殘，是人盡皆知的事，明朝開疆兩百年，倭寇從太祖開始一直鬧到隆慶年間，不知多少沿海百姓成為倭寇刀下怨鬼，直到月港開海，倭亂才慢慢平息，沒想到澳門居然還有大批倭人存在。

　　“那是大明嘛，這里澳門。”小海把頭朝后一仰，老氣橫秋的道：“前些年為了打海盜和荷蘭佛郎機(jī)人，葡萄牙紅毛鬼雇傭了很多倭人幫忙，現(xiàn)在荷蘭鬼倒是不敢來了，這些倭人卻賴著不肯走，成了澳門一害。他們?nèi)硕?，有兩三百人，又替紅毛鬼賣過命，紅毛鬼不大好管，聽說這兩天倭人頭目正在跟紅毛鬼談判，要錢要糧，紅毛鬼正頭痛呢?！?p>　　“紅毛鬼有火槍，有黑人兵，還奈何不了倭人？”聶塵皺眉問道。

　　倭人武士砍人技巧厲害不假，不過在葡萄牙火槍鉛彈面前那也是不夠看的靶子。

　　小海咂嘴：“我不是說了嗎，紅毛鬼不好管，殺了他們以后誰還敢替紅毛鬼賣命？澳門的紅毛鬼不過幾百人，有時還更少，不靠這些亡命徒撐著，澳門早就被人端了?！?p>　　說到這里，小海笑道：“但是我們靖海商行，是發(fā)財做生意的，對這些倭人也有交道可打，只要不去惹他們，也不會招禍上身，大家平平安安，賺了錢回鄉(xiāng)蓋房子娶老婆，多好。”

　　“是啊是啊?！甭檳m三人附和著點頭，不過三人說著一樣的話，卻不是一樣的心思。鄭氏兄弟心想亂世拳頭為大，正是闖出一番天地的好時候；聶塵卻思量著怎么靠著靖海商行賺點錢好離開這是非之地。

　　“不知靖海商行具體做些什么行當(dāng)？”

　　“嘿，那可就多了去了，什么賺錢就賣什么?！毙『５溃骸爸饕獊碚f，就是從大明販運貨物來澳門，什么生絲、綢緞、茶葉、瓷器之類的，交割給紅毛鬼，吃些差價。你們不知道，要來澳門和紅毛鬼做生意，一般人可不行的，紅毛鬼倒是希望商行越多越好，但香山縣和巡海道那一關(guān)就過不去，所以澳門商行，一共只有六家，我們黃家就是其中之一?！?p>　　“當(dāng)然了，除了買進(jìn)賣出，我們還有海船，直接跑海路，這行當(dāng)利潤更高，可惜東家只有一艘船?！?p>　　“因為每個月貨物種類太多，所以商行有很多掌柜，各自負(fù)責(zé)幾類貨物的流水，你們跟的是翁掌柜吧？他是負(fù)責(zé)瓷器、茯苓一類的掌柜，這位爺嚴(yán)厲得很，呵呵，你們可有的受了?！?p>　　在小海毫無禁忌的嘴巴里，聶塵這才了然，原來黃程的靖海商行，其實主要是做陸上生意，陸地當(dāng)然比海上保險些，但相應(yīng)的利潤就要低些，大頭都被葡萄牙人吃了。

　　小海大概平日里當(dāng)門房低眉順眼慣了，難得顯擺顯擺，此刻談興正濃，抹嘴拍腿的還想多說一些，卻抬頭見到后進(jìn)里掌柜們魚貫而出，趕緊彎腰打拱的縮進(jìn)了門房里。

　　出來的掌柜們和東家黃程在密室里聊了半天，此刻出來都是一臉的嚴(yán)肅，個別的還愁云滿面，不知道談了些什么。

　　聶塵三人叉手站在房檐下，就見那姓翁的白胡子掌柜來到跟前，隨便詢問了下姓名，帶著他們來到屋里柜臺邊的一張桌子前。

　　翁掌柜果然刻板，先要三人規(guī)規(guī)矩矩的照學(xué)徒模樣拜了柜臺后面供著的武財神像，給他奉了茶，然后轉(zhuǎn)過來老老實實的站著聽他訓(xùn)話。

　　規(guī)矩講了一大堆，什么早上何時起來，何時吃飯，商行里不可以做什么，平日里要注意些什么，哆哆嗦嗦說了一刻鐘，聽得聶塵耳根發(fā)酸，才滿意的閉嘴抿了口茶。

　　“暫時先說這些，你們?nèi)?，可認(rèn)字？”他吐著茶葉沫子問。

　　“認(rèn)得?！比齻€人早已被他叨叨得暈頭轉(zhuǎn)向，連忙一起答道。

　　“認(rèn)字便好，我這邊的貨倉，正缺能計數(shù)點數(shù)的伙計，你們正好跟著學(xué)學(xué)，熟絡(luò)了，日后便可當(dāng)?shù)闷鹕绦械拈T面。”翁掌柜板著的面孔終于露出一絲微笑，但轉(zhuǎn)瞬即逝。

　　“不過想干這行，偷懶?；?、奸詐使壞可不行，東家讓我?guī)е銈?，我就要時刻敲打著，這邊比不得我們大明尋常州縣，如果你們在外壞了靖海商行的名聲，商行可容不得你們！”

　　聶塵三人諾諾連聲，翁掌柜見說的差不多了，三個新來的愣小子被震得服服帖帖，就令人帶三人去商行后面大通鋪里住下，安頓下來。

　　大通鋪住了起碼四五十人，都是低等伙計之類的人物，屋子里一股濃濃的汗臭味兒，但至少能遮風(fēng)擋雨，這對剛從海盜船底艙里死里逃生的聶塵來說，并不算太壞。

　　好歹有個窩了。

　　下午三人沒有被安排活計，翁掌柜說遠(yuǎn)來辛苦，先休息一天，等明日再上工，聶塵頓時覺得這位面目刻板的掌柜心底其實很善良，大概面惡心善就是指的這種人。

　　這一夜聶塵從睡夢里驚醒了好幾次，倒不是身邊鄭氏兄弟鼾聲如雷的緣故，而是總覺得地板在搖晃，恍如依然置身海上，兇惡的海盜還如影隨形，令人噩夢連連。

　　他不禁自嘲，折騰了半天，下半夜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