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蓉在綠璉走后,罵罵咧咧了片刻,終于消停下來。
看到從院里跑過的小丫鬟谷子,開口叫道:“谷子,你不在娘親房里好好呆著,現下出來干甚?”
谷子是個七、八歲的小丫頭,魏姨娘房里負責跑腿。
她雖小,但同在西跨院,也知道三小姐是個暴躁愛拿下人出氣的性子,剛才聽著她罵了許久,想快點跑過去,沒想到還是被看到了。
眼觀鼻、鼻觀心地福了身,恭恭敬敬地回道:“啟稟小姐,姨娘昨日里被熱茶燙了手,原本的燙傷藥不管用,著我去外頭買些好的回來。”
“娘親被燙了?怎么不早說,你快去買吧?!比钊負]了揮手。
因著魏姨娘被燙,阮蓉便趕不及念著自己的碧梗粥了,匆匆忙忙地去了魏姨娘的房間。
玉指纖纖,白皙細嫩,卻被手背、手腕處一連四個充血灌膿的大泡,生生地破壞了美感。乍一看去,還頗有些可怖嚇人。
阮蓉心疼地扶著魏姨娘的手掌:“怎么會這樣,娘親是怎么燙成這樣的?”
怎么弄成這樣的,魏姨娘想起昨日里揮袖走了徹底,然后再沒來看過自己的阮三爺,心口一陣發(fā)緊。
但看著女兒擔心的目光,魏姨娘故作輕松的說道:“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而已。這個只是瞧著厲害了些,但實則并沒有這么疼?!?p> 沒有很嚴重,那為什么府里的藥都不管用,還得另去外頭買呢。
這個理由明白人一聽就不對,但你顯然不能要求阮四小姐也是個明白人。
阮蓉聽得母親這樣說,便也放下了心:“不嚴重那就行,只希望涂了藥就好了。不過娘親你下次可不能這么大意了,女兒可是會心疼的?!?p> 魏姨娘心里掛著事,只是象征地拍了拍女兒的手背,就不再說話了。
阮蓉對周邊氛圍敏感度一向為零,因此,也未曾發(fā)現自己娘親的沉默。
嗅著魏姨娘房中淡淡的沉香,提一件事來:“娘親,你說舅舅這樣得看重,我是不是也能和嫡女身份一樣了?”
自己的女兒自己還是知道的,每日里就喜歡拈這些醋。
之前自己不去糾正她,一是因為年齡尚??;二是因為雖然自己做了妾,卻不想自己女兒也如大房的阮蕓一般唯唯諾諾,既然有阮老夫人在,性格放肆強硬些也無甚壞處。
只是人應該要想得長遠,日日里就看著既定的事情喟嘆,是不行的。
魏姨娘看著女兒的眼睛緩緩開口道:“蓉兒,雖然你不愛聽,但我要告訴你件事實。你母親我只不過是個姨娘,而無大的變故外,你身份上只能是個庶女?!?p> “不行!見到阮渺薇那丫頭就生氣,就是因為她嫡我庶便要讓她么,明明是搶了我的東西,還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真真可氣!”阮蓉頓時叫囂起來。
作為一個旁觀者,女兒的心思自己看得明白。
不過是因為三房里,她與阮渺薇年歲相仿,又從小一起長大,蓉兒性格愛攀比,便從吃穿用度上樣樣比著阮渺薇來,卻又比不上。
時間長了,這就成了心結。
其實大可不必。女子一生有兩次投胎,一次是出身時的家庭,一次是出嫁時的家庭。
魏姨娘緊緊盯著女兒諄諄善誘道:“她的吃穿暫時比你好又如何,只不過這區(qū)區(qū)十幾載罷了。而若蓉兒你嫁的比她好,今后幾十年你都盡可從高處俯瞰她,到那時,你便是她難以企及的存在。蓉兒你明白這個意思嗎?”
阮蓉看著母親似有蠱惑的眸光,仿佛茅塞頓開,情不自禁點了點頭:“可是女兒該怎么做呢”
“娘親今日同你說這么多,只是讓你不要太過計較眼前的得失,須看得長遠。你日后的夫君,我必會好好幫你掌眼,到那時你且按我說的做?!蔽阂棠锏难凵裰兴朴邪盗饔縿?。
“嗯,娘親說怎么做,我就怎么做。”阮蓉一時有些呆滯。
魏姨娘輕柔地撫著女兒臉頰,這張臉多么像自己啊。
一樣的眉眼婉約,氣質纖細,外人看來,這種長相的性格必是溫柔似水的,可是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又是怎樣的強硬。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蓉兒要強狠厲的性格又何嘗不是像自己呢,對出身一樣的不服氣,想要的是走得更高。
這也正是自己對蓉兒性格不約束的真正原因罷,因為太像,所以不忍。
……
魏謐想起十幾年前的自己。
龔州魏氏是個大家族,枝繁葉茂,子系甚多,而她不過是旁枝中的旁枝,家境清貧,堪堪飽腹。
每每臨水搗衣之時,魏謐望著清澈河面映出的秀麗眉眼,覺得自己本不該是做這事的。
如此含顰如黛的人兒,怎么生能有這樣一雙粗糙的浣衣女的手呢,自己當有別的出路才是。
功夫總是不負有心人的,打聽到族里有個遠房的姑奶奶,是都城云京里恪毅侯府里的老夫人,便不顧家里人阻攔,一心北上,一雙素手就這樣敲開了侯府的二門。
阮老夫人是認自己這個遠親的族孫女兒的,至于原因么,魏謐目露嘲諷不屑一笑。
還記得自己先前進府來時,對老夫人侍奉無不盡心盡力,對她的收留感激涕零。
直到,知道她想將自己給一個六十的老se.鬼做第十五房姨娘時,那些感激全變作了惡心。
原來她不過是瞧上了自己這張臉,用一個前來投靠的、家世清白的、又樣貌好的女子給自己的兒子鋪路,真真是頂好的算盤。
可自己卻不想就這般如了她的愿。
當時侯府里未娶親的有阮三爺和阮四爺,不論嫡、庶,就看品貌、性情,自己也是中意阮三爺的。他身形高大、面容軒昂,只一個背影,都能讓人覺出無限風流來。
原本只是暗自傾心,萬不敢肖想,可既然老夫人您能做出初一,也別怪我來做十五。為了能留住這錦衣玉食,但又不能入那老se.鬼的狼窩,我便也只好從你這入手了……
魏謐初時以柔弱姿態(tài)時不時引著,但阮三爺并不上道。后走投無路,又到了緊要關頭,終于一劑秘藥放倒了阮旬靖,讓自己有了可乘之機。
那段時間,阮三爺雖不喜歡自己,但因著自己是他唯一的女人,也盡著道義時時看顧,令阮老夫人無處奈何,只好作罷。
那是自己最快活的日子罷,終于是錦衣玉食,無需時刻謹小慎微。枕邊人雖不愛自己,但院里只有自己一個人,日日溫柔小意相陪,也不怕他終有一天不動情。連阮老夫人時不時的白眼刺話,亦泛不起太大波瀾。
魏謐不是沒想過阮三爺終有一天會有正妻。只是那時想著,正妻又如何,多少門當戶對娶來的姑娘,夫妻終身相敬如“冰”,最后成怨偶的也不在少數。
除非阮三爺能娶到個琴瑟和鳴,雙方感情甚篤的,這三房的后院就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蛇@樣的情況又是多么少見呢,魏謐自認沒有這樣的壞運氣。
可老天總愛這般捉弄人。
魏謐凝神想著,阮旬靖把崔素塵十里紅妝娶來的時,是什么時間呢,對了,那還是懷著蓉兒的時候。
阮旬靖出任梅州后,自己就發(fā)現懷孕了,可是阮老夫人壓根不讓送信出去,所以自己就在府里,日也盼夜也盼著他早點回來。
想著到那時,自己就偎在他的懷里,跟他說:我已經有你孩兒了。他會是怎樣的神情呢?
他一向溫和端方,必會拿著那雙似有無窮情意的桃花眼看著自己,里面盛著喜悅,瀲滟泛著光芒。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他一定會很喜歡……
可是三個月后,自己聽到他回來了,急急跑出門去迎他,半路卻聽下人說起他要娶親了,是梅州崔氏的女兒。
雙方的婚儀流程走得很快,當自己挺著快要臨盆的大肚子時,就看著崔素塵進了門?;槎Y聲勢浩大,滿院里都是刺目的紅,令人目眩頭暈。
自己偷偷躲在游廊后的花格窗后,看著他滿臉又滿眼的喜悅,滿身的風流恣意,盛光更甚以往百倍,被眾人推著進了摶溪苑的正房。
阮旬靖果真有了個琴瑟和鳴的妻子。仿佛將她忘了,棄若敝屣里留在院子里,不再來看一眼。
自己怎么辦呢?
那時的魏謐并不知道接下去怎么辦,渾渾噩噩生下了阮蓉,日日坐在西跨院里,看著飛來飛去的鳥。
一個電閃雷鳴的晚上,蓉兒著涼發(fā)燒,渾身燙得如火一般。魏謐派人去找郎中,卻全都被攔在了院里出不去,自己冒著大雨過去,守門的仆婦只說要夫人的手令才開門,其他萬事都不行。
魏謐又兜轉到正房,還不曾開口說話,就被守門噓得一聲,連連把她推開了,油傘被推得傾斜,大雨澆了她一身。
渾身濕透的魏謐回到女兒身邊,看著搖床里燒得通紅,想要叫喚卻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的蓉兒。終于嗚咽一聲,淚水流了滿面。
為什么,自己的女兒要受這樣的苦!她是候府里正經的小姐,不似自己這樣的出身,為什么也要受這樣的苦!
魏謐看著遠處,在雷電中若隱若現的正房檐角。心中憤恨之極,都是你,崔素塵!今日我們母子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