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微風(fēng)蕭瑟。
清晨,位于東萊群山北側(cè)的一處隱蔽山坳里,一支軍隊已經(jīng)悄聲做好了準(zhǔn)備。
昂首坐在馬上的曲成縣縣尉張邵,看著山腳下規(guī)模不小的村莊,還在沉寂之中,手中馬鞭一揮。
身后四百人的步兵隊伍立刻分成多支小隊,分頭朝著山腳下村莊襲去,像是無數(shù)條蛇鉆入晨光中和煦的村莊。
“砰……砰……”
民戶房門直接被撞開,突兀的撞擊聲撕破了寧靜的村莊,響聲在山谷中回蕩。
但刀未出鞘,兵士直沖向民戶的牛欄……
“哞……”
老牛一臉懵,嚇得直往后退。
“你們干……”
急忙披上衣服沖出來的民戶主人,看到眼前兇神惡煞的兵丁,把還沒來得及說出的半句話咽了下去。
看到自家的牛被生生拖走,妻子又驚又駭,急忙護(hù)住要往外跑出來的孩子,急得只能掉淚。
藏了這么久,終究要被賊兵給強(qiáng)擄走了啊。
“大人,您不能拉走,我一家老小都指著它活命啊……”
男人還是忍不住了,沖過了兵士的攔阻,抱著自家牛的大腿開始哀求。
此刻站在村莊外圍是一群雜役,鐘朔身處其中,眼見此情此景,不禁心有戚戚然。
牛對于此時普通的農(nóng)戶來說,無疑是最重要的生產(chǎn)工具,堪比后世電腦之于程序猿。
特別是在兵戈肆虐席卷整個大地的時代,橫征暴奪之下,失去一頭牛對于農(nóng)戶來說,意味勉力生存愈加艱難。
此時是西晉被摩擦蹂滅的第五年(東晉太興四年),距離他來到這公元321年已經(jīng)一個月了,也是他被抓到弓箭坊做勞役的一個月。
一個月前他剛被宋伯從河邊撿起,搖醒,還是一臉懵懂,第二天就被來抓宋伯的士兵強(qiáng)行一齊扔到了東萊郡曲成縣的弓箭坊。
此刻,他作為雜役被驅(qū)使而來,協(xié)助……搶牛。
原本以為這應(yīng)該是一個出逃好機(jī)會,但他偷偷環(huán)顧了四周圍著雜役們嚴(yán)陣以待的兵士,心頭不由得喪氣。
從另一份記憶中他能夠回想到,前身也叫鐘朔,字云起,出身士族潁川鐘氏,十九歲。
此前身在青州緣于被北伐軍派來青州境內(nèi)哨探,本意為將來進(jìn)軍青州打前哨。
可惜因部下反叛,行蹤被泄露,東萊郡太守劉巴率軍大軍而出,將他帶領(lǐng)的斥候小隊徹底圍困。
一百對兩千的戰(zhàn)斗,沒有懸念,死戰(zhàn)之后,鐘朔到底沒有帶隊突圍出去,本人身中一箭后掉入尤水中溺亡。
土院里領(lǐng)頭的伍長不由得冷笑一聲,手一揮,喝令道:“帶走!”
他剛愁抓不到壯丁。
隨后兩名士兵便沖上前,當(dāng)男人意識到不妙,松開牛腿要跑時,已經(jīng)晚了,他被士兵直接往外拖去。
妻兒大哭欲沖出,卻被寒冷的刀鋒逼得不敢前進(jìn)一步,眼中淚水涌出,苦苦哀求。
須臾,悲慟之聲響徹在整座村莊的晨光當(dāng)中。
突然,雜役隊伍中,有人趁兵士不注意,扭頭便往來時山坳的方向跑去,企圖跑進(jìn)山中。
“大人,有人逃跑!”
“斬!”張邵冷哼了一聲,下令。
沒過多久,便有兵士提著幾個血淋淋的人頭,扔在了一群雜役的面前。
登時,眾人不由得后退,看著剛剛還鮮活的面孔,如球一般滾落到面前,駭然失色,不由得腹中翻江倒海。
“大人,此次突襲收獲頗豐,之前這些賤奴果然欺瞞我等。”一旁李蕩對張邵說道。
張邵看到雜役們手中接過的牛群,點(diǎn)頭道:“如今曲成縣周邊的耕牛都已盡數(shù)收繳,如此物料儲備豐富,弓甲打造之事,應(yīng)該無虞也。”
如此世道下,牛不止對于農(nóng)戶來說是個寶,對于軍隊來說亦是如此,牛角、牛筋可以用來制作弓,牛皮需要用來打造盔甲還有盾牌等。
“兗州賊猖狂悍勇,太守大人憂心不已,正全力追剿,此番大人若是及時支援弓箭等器,待剿滅兗州賊之后,大人必然得大功一件?!崩钍幉唤笆痔蛐Φ?。
聞言,張邵甚為滿意。
他早已經(jīng)聽聞上月在尤水邊的那一仗了,太守劉巴雖然率軍眾多,但刀兵相接后損失慘重,否則太守大人也不會緊急下令于他督造弓箭。
不過東萊郡都尉在此戰(zhàn)中戰(zhàn)死,而他作為劉巴的親信,若是此次能夠協(xié)助剿滅余下的兗州賊,由曲成縣縣尉遞升為東萊郡都尉想必是水到渠成。
此時一旁化身為趕牛郎的鐘朔,聽聞如此,心中不由得急切幾分。
多虧當(dāng)初原主為求效率,將手中斥候分為兩支,一支交由部下丁琚帶往青州南部的長廣郡打探。
也因此才避免了在尤水邊上被劉巴全殲的命運(yùn)。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此刻這支斥候不久之后會在約定地點(diǎn)等候他的匯合。
他必須的得盡快脫身,否則手下僅剩的這支隊伍恐怕也難逃覆滅的命運(yùn)。
在這蒼茫茫亂世之中,普通人有如赤身置身于牢籠,隨時可能被周圍餓虎吞噬。
兗州自然不能回去了,先不考慮能不能再次穿過已有防備的青州各郡縣,即使能夠順利回到兗州,恐怕此刻北伐軍的主帥也不是能效力之人。
所以,而這支斥候便是他最后的倚仗。
至于他們能否回兗州也已經(jīng)無關(guān)大局,此時是十月,早前消息傳來,祖逖祖帥已經(jīng)在一個月前已經(jīng)郁悶病死了,此刻接任的是他那草包弟弟祖約。
自司馬家的王爺們癲狂作亂以來,無邊黑暗中難得的一點(diǎn)星火,就這么以如此方式寂滅,又讓多少人常常扼腕嘆息。
星火閃過,沒有點(diǎn)亮廣袤的大地,從北到南的寂暗倒是一時賽過一時。
初秋已經(jīng)略顯蕭條的小道上,一支軍隊催促著雜役趕著一群牛,往北,直到傍晚時分,才到了曲成縣城外的屠宰場。
在這里,這批耕牛將會抽筋扒皮,割角,最后變成戰(zhàn)場上廝殺的弓甲。
就在此時,自西邊通向東萊郡治所掖縣的方向,一支百來人的軍隊,踏著斜光行軍而來。
鐘朔眼力過人,赫然看到為首之人時,不禁心頭一緊,當(dāng)即不動聲色地挪到了人群的后方。
其人一身筩(tong)袖鎧,頭戴纓羽盔,揮鞭躍然馬上,直到張邵面前才勒馬止步,直接揚(yáng)了張邵等人一臉塵土。
張邵眉頭一皺:“你是?”
“他是太守大人新征掖縣縣尉,傅盛。”身旁李蕩提醒了一句,隨即附耳小聲說道,“就是一個月前來投的兗州賊,是他幫助太守大人包圍了伺伏于尤水邊的兗州眾賊寇?!?p> “是他?”
“見過張縣尉?!备凳⒑皖伖笆忠恍Α?p> “不知傅縣尉到此有何貴干?”張邵忍不住鼻孔出氣,目光掃向了對方。
“奉太守大人之命,前來押運(yùn)張大人所督造弓箭之物?!备凳⒉⑽蠢頃Ψ降妮p慢。
“弓箭之物督造,并非一時一日之功,太守大人又所需甚多,傅縣尉此時而來,恐怕未能如愿。”張邵冷哼了一聲,口氣頓時冷冽。
“又何況張某所造兵器,自有張某親自運(yùn)送至太守大人軍中,又何須勞煩傅縣尉親自前來押運(yùn)?”
他豈能吃這為他人做嫁衣的啞巴虧。
傅盛楞了下,隨即便明白了張邵的意思:“張大人勿怪,傅某知兗州殘賊不久必將出現(xiàn)在尤水一處山嶺之中,機(jī)不可失,時不再來,若是我等未及時前往設(shè)伏,這伙兗州賊發(fā)現(xiàn)不妙,必然逃走?!?p> 視線穿過人頭縫隙,鐘朔看到了傅盛那張樸實(shí)黝黑的臉,不禁眼露寒光。
恐怕前一個鐘朔做夢也沒想到,兩年前他好意救下的一個快餓死的流民,在聽聞北伐軍主帥祖逖身死之后,會毫不猶豫地叛出,直接導(dǎo)致他身死青州。
而昔日背靠背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也將要被他斬盡殺絕,成為他謀取富貴的一顆顆人頭!
“故此太守大人急切,然張大人也知這支兗州斥候賊寇人數(shù)雖少,但卻精干悍勇,若是強(qiáng)攻,必然再次損兵折將,慘勝而已,惟有圍而箭攻,方能大獲全勝。”
太守劉巴對尤水邊一仗的傷亡心痛不已,兵禍連天的世道,為政者若是手頭無兵,猶如狂風(fēng)巨浪中一葉扁舟。
有兵就是草頭王,無兵當(dāng)王也難逞強(qiáng),這就是現(xiàn)在世道的權(quán)利現(xiàn)狀。
“事態(tài)緊急,不如這樣,張大人可帶兵押運(yùn)已督造完成的弓箭兵刃,與傅某一同前往,也可加強(qiáng)太守大人剿滅兗州賊的兵力?!备凳⒁荒樅皖佒t恭說道。
聞言,張邵他自然不能再攔著耽擱了,否則耽誤了太守劉巴的軍情,最后非但撈不著功勞,還得吃不了兜著走。
他皺起的眉頭一舒,只能道:“如此也好,待明日,張某定當(dāng)和傅縣尉押送弓器前往太守大人軍中復(fù)命。”
既然把話說明白了,兩人便虛情假意客套了一番,然后騎馬往曲成縣城中走去。
此時,鐘朔正低頭往前跟著,推著一車之前在屠宰場剝下的牛角牛皮,偷瞄著圍在四周的兵士,想到另一支斥候一步步踏入絕境,表面木然,但心頭卻不由得心思急轉(zhuǎn)。
“張縣尉,不知曲成縣可有畫師?”就要進(jìn)城門之時,傅盛突然問道。
“哦?傅縣尉要畫師何干?”
“一個月前太守大人雖然剿滅了伺伏在尤水邊的兗州賊寇,但頗為遺憾的是,傅某并未發(fā)現(xiàn)賊首鐘朔的尸首,想必已然逃脫,只是其身負(fù)重傷,張某猜測其極有可能藏身附近?!?p> 傅盛想到鐘朔,口氣不禁微冷,“鐘朔此人雖然年紀(jì)尚輕,但勇武過人,且有謀略,若是不盡早斬除,留在青州恐怕必成太守大人,甚至曹帥的大患。”
距離張邵等人不遠(yuǎn)的鐘朔聞言,心頭猶如瞬間被人捏住一般!
張邵捻了捻胡子,微微點(diǎn)頭:“只是人相難辨,即使畫出來恐怕也難以找出其人?!?p> “若是常人,恐怕此法難以通行,只是那鐘朔生得豐神秀徹,令人過目難忘,只要貼出畫像,祭出重賞,尋遍鄉(xiāng)里,極有可能找出其隱蹤的線索?!?p> “如此?”張邵眼中頓時一亮,“甚好?!?p> 若是能夠擒獲賊首,自然在太守大人面前又是大功一件。
然而,鐘朔此時如墜冰窟,誰也沒想到有一天長得好看會是他致命的缺點(diǎn)。
手中當(dāng)即不動聲色地在車?yán)锏呐Fど夏艘话蜒E,然后裝作擦汗趕緊涂在了自己的臉上,心里不由得把前一個鐘朔的祖上都親切問候的一個遍。
這就是扶貧不看對象的惡果,碰到這么一個中山狼,不僅把他自身害的身死青州,現(xiàn)在自己才來當(dāng)了一個月的苦力也難逃一死。
這算什么事?
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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