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臨風(fēng)一時不知怎樣是好。
他是新科探花,前途無限光明,此次獻計,軍功近在眼前,他是太子眼前的紅人,何聞道也不敢貪他的功勞,父老鄉(xiāng)親還在等他的好消息。
可是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鹿家多少代戍邊的功臣,最后換來的是長子為質(zhì)!
為了給太子鍍些軍功,竟不惜燒殺無辜的村民!
自太子班師,據(jù)說整整半年,皇帝不曾臨朝!
半年以來多少百姓餓死,朝廷毫無作為,那時商元祗還忙著在上林苑宴請舉子呢!
如阮晉峰這樣良善的好人,竟然被投到牢里坐冤獄!
這樣由百姓骨血堆砌起來的官爵,不要也罷!
原本他有些不解,為何鹿敬之竟如此狠心,連嫡長子也不要了,現(xiàn)在想來,鹿敬之竟也是個有情有義的好漢,為了天下百姓而棄了兒女私情,作為父親,他放棄兒子的時候該是多么心痛。
鹿敬之見邱臨風(fēng)義憤填膺,知道這事成了,于是趁熱打鐵道,“我替天下蒼生,求邱小將軍了!”
邱臨風(fēng)胸中熱血沸騰,與鹿敬之狠狠擊掌。
“好!”
他想起了小時候秋社時聽的猴戲,那妖猴不忿天庭管轄,一筆勾了地府的生死簿,提著鐵棍打上天庭,那是何等的快意。
和鹿敬之定好了計謀,帶著滿腔熱血,邱臨風(fēng)回到了軍帳。金威醒的早睡得也早,此刻正呼呼大睡,絲毫沒有意識到床伴的驚天密謀。
邱臨風(fēng)仰面朝天,睡不著了。
答應(yīng)鹿敬之容易,可這事做起來就難了,整個營中都是何聞道的人,根本不可能和他一起投奔叛軍,只他一人投敵,談何解潼關(guān)之圍?
邱臨風(fēng)從未如此后悔自己提出了包圍潼關(guān)的方案,現(xiàn)在他又得自己想辦法為其解圍了。
真讓人頭禿。
然而鹿敬之遠比他想得靠譜,或者說,何聞道遠比他想的更愚蠢:
僅一天后,鹿敬之的大部隊就趕來了,駐守進了十二連城,何聞道擔心邱臨風(fēng)這一支太過深入敵營被切斷,放棄了大好形勢召邱臨風(fēng)撤回,鹿敬之的部隊乘勝追擊,在狹窄的山谷中邱臨風(fēng)的前鋒營折損了不少精銳,邱臨風(fēng)本人則趁機詐死,實則潛入了敵營。
而后連日的雨水使黃河決堤,黃河叛軍在高高的麟趾原上,而何家軍駐在深谷,人力在天意面前是何等的無能為力,何家軍丟盔棄甲,灰頭土臉地撤回了函谷關(guān)。出征時的兵力滿打滿算有三萬人,而今只剩兩萬了,這個數(shù)字其中有多少水分,究竟還有多少人有戰(zhàn)斗能力,就只有天知道了。
商元祗讀完了戰(zhàn)報,氣得簡直想摔了杯子。
邱臨風(fēng)好不容易取了禁溝,何聞道卻出昏招命他退兵,如今折了將士不說,當朝的探花郎竟不知下落,十有八九是尸骨無存了。
商元祗原以為何聞道為了和陳守禮一爭高下會拼命贏取這場戰(zhàn)爭,然而智商的差距有時是無法逆轉(zhuǎn)的。
怎么會有這么蠢的人!
但是想到而后的黃河水患,商元祗只好認為這是天意了。
當消息傳到鹿黍離那里的時候,一開始鹿黍離感到心里空空的,而后他感到有些遺憾,還有那么多想和邱臨風(fēng)一起做的事,想要一起去的地方,如今再也沒有機會了,再然后他感到心中有一些酸澀,仿佛心臟里有一個如胃袋一樣盛裝酸液的地方破了,本該充滿鮮血的心室盛滿了某種酸澀的液體,被心臟泵送到四肢百骸,四肢則像被酸液銹蝕住了,一動也不能動。
鹿黍離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眼睛定定地望著上方的橫梁,葛艾叫他,他有氣無力地哼一聲,再問也不答話了。
葛艾從沒有見過鹿黍離這個樣子,從初見時開始,鹿黍離就是一副小大人的樣子,仿佛世界上沒什么事能讓他變了臉色,可真當鹿黍離像一個孩子一樣手足無措時,葛艾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什么能用來安慰他的辦法。
葛艾后悔極了,她不該這樣不管不顧得告訴鹿黍離,可是世上沒有后悔藥。
她是從小宮女橘彩那里聽說的這個消息,上林苑里很少有新來的人,這里葛艾與他們也沒有利害沖突,因此與眾宮人的關(guān)系都不錯,尤其和橘彩玩的很好。橘彩司膳食,葛艾有意和她交好,替鹿黍離改善伙食。前幾天葛艾幫著橘彩擇菜,兩人聊天時,橘彩突發(fā)感慨,說,如邱探花一樣的兒郎,卻遭天妒。葛艾聽聞,連忙告訴了鹿黍離,不想?yún)s辦了錯事。
至于橘彩是從哪里得知的這個消息就不得而知了,然而趙陽城卻確認了這個噩耗,從那以后,鹿黍離就一聲不吭了。
“公子,起來走走吧?!备鸢屏送坡故螂x。
鹿黍離翻了個身,背對葛艾。
“公子不去看看明月么?”葛艾從腦海里搜尋出一個名字,鹿黍離似乎說過,和邱臨風(fēng)一同喝酒的某家酒壚里有一個小姑娘叫明月,每次見到邱臨風(fēng)都會臉紅。
鹿黍離不吭聲,然而默默起來換衣服了。
葛艾略微放心了些,只要鹿黍離還愿意走走,就終歸是好的。
收拾準備完畢,鹿黍離接過葛艾遞來的傘,走出了門,走出上林苑,鹿黍離才突然意識到,上次有邱臨風(fēng)騎馬帶他,這次卻只能徒步了,好在一路上都是石子路,不算泥濘。
當鹿黍離最終來到酒壚時,雨已經(jīng)停了,然而由于剛才的驟雨,酒壚中并沒有什么客人。
鹿黍離收起傘靠在墻邊,明月聽到門后的鈴聲連忙從里屋出來,看到來者是鹿黍離,面上露出些驚訝的神情。
“怎么只有鹿公子一個人,邱公子呢?”
鹿黍離突然意識到,普通百姓甚至不知道邱臨風(fēng)已經(jīng)隨軍出征了。
他忽然無法開口,不論對明月而言還是對他而言,那都太過殘忍,所以他點了點頭,說道,“他近來很忙,今日只我一人?!?p> 明月看起來有些遺憾,忽然,她“呀”了一聲,拍了一下手。
“鹿公子,我忘記了,先帝新喪,七日之內(nèi)不能給你賣酒!”
鹿黍離微微笑了一下?lián)u搖頭,他本來也不是來喝酒的,只是想看望一位老朋友。
明月也笑了,嘴角兩個圓圓的笑旋,她用圍裙擦凈一個椅子,拖出來請鹿黍離坐下,“鹿公子,你坐在這里稍等我一下,我去給你拿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