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治三十八年
酉時暮色至,二十鐵騎冒風雪自城外策馬而來,面色凝重。飛馬至城中長安街相府門前,落馬卸甲,掃凈靴面積雪后匆匆進入,穿堂過廊至中廳,廳中傳來沉沉古琴聲。來人緩步沉息,正衣冠。琴聲止,來人會意,輕步入廳。廳中燈暗,不見案前人面色,只聞案上廖廖檀香。
“如相爺所料,城外無人?!?p> 崔長風聞言目色微顫,瞳深如巷。來人道:“卑職明日再······”
“無需。”崔長風打斷了他的話,沉聲道:“汝陽王妃明日出殯,你親率三百鐵騎暗中護送?!?p> “諾”
等候十年的人未如約而來,竟還能這般面無異色,甚至轉(zhuǎn)瞬間又盡心問政。如此強韌之心志,世上除崔長風外,怕再無二人了。
鐵騎退出中廳,琴聲又起。廳中一聲輕嘆微不可聞:“李謂言啊李謂言,還不回嗎?”
次日,辰色未起,月留殘影,霧靄沉沉。汝陽王府靈棺出,喪番百盞,送葬千人,涕淚滿街。而走在最前頭,懷奉牌位的,既非汝陽王世子李自牧,亦非次子李謂言,而是大昱國相崔墑(字長風)。
以一品相國之位披七尺孝衣,此舉所引發(fā)的議論從坊間傳上了朝廷。有凄凄惶惶者,揣測造謠者,借題生事者皆乃后話。此刻崔長風立身鎮(zhèn)于靈前,無悲無淚,肅目而視。暗處宵小收劍入鞘,藏身以避,不戰(zhàn)而退。
世有傳言:以惡意近其身者,非魑魅魍魎無二。沒有人真正知道崔長風的心計如何深沉,身側(cè)的防衛(wèi)多么詭譎,只眼睜睜見他叱咤朝廷二十余載,一騎絕塵而上,腳下千萬亡魂厲鬼亦不能毀他分毫。
靈棺入土,崔長風捧土自棺上過,盡近親之禮。禮畢,汝陽王上前躬身答謝:“崔相今日恩情,本王必不敢忘?!?p> 是時,細雪慢落,日色漸清。崔長風扶起汝陽王:“王府平安乃長風之責?!?p> 汝陽王仰天長嘆,古稀歲暮,妻絕子傷,此人間之大不幸。
長風勸慰:“謂言未歸,王爺保重。”
成治三十八年深冬,十載之期已至,悲逢汝陽王妃薨逝,世子重傷,李謂言置母兄之難不顧,遠行未歸,實乃大不孝。
朝廷中,借李謂言此舉攻擊汝陽王府德育有失者不在少數(shù),凌陽余黨更將崔長風牽扯其中,或斥其為人戴孝,不守古禮,不敬親長,妄為太子之師;或疑其軍政并權(quán),早將汝陽王府控于掌中。
成治帝不言,但憑崔長風周旋。長風及其黨,亦緊閉其口,但憑朝中流言漫天。待對方這獨角戲唱累了,懨懨冷靜后,方正衣冠,扶裙帶,沉其目色,側(cè)身邁步對陣。
崔長風緩步近前,氣若伏虎,大司馬曹寅急退半步,不自覺作驚惶狀,高聲呼道:“崔相欲何為?”
長風收起身姿,亦退半步,拱手禮回:“大司馬所言有理,還請大司馬將本相入朝以來所經(jīng)政事悉數(shù)整理成冊,上呈陛下。”
曹寅亂拳無著處,讓崔長風輕柔化解,憤憤時,長風又道:“褒貶隨君。”
狙擊崔長風實非易事,現(xiàn)如今朝堂二品以下皆唯他馬首是瞻,曹寅手中即便握有凌陽王世子此殺手锏,亦難掀起風浪,更遑論顛覆其即將攝政之局面。
成治三十八年,太子年幼,帝久病不愈,恐二王作亂,有意借崔長風之力滅他二人黨羽。長風豈能不知,二王若覆,自己的路便亦到頭。故他如今對那二王只可半攻半護,造亂斗之假象,穩(wěn)平衡之真局。
長安街相府
檀香縈繞,院深靜謐,琴聲悠然四起,撫琴人愁眉深鎖,滴米難咽。
“相爺?!辫F騎統(tǒng)領(lǐng)、都護將軍賈逾,便衣至。一曲未畢,長風指尖不歇,賈逾沉息靜候。
琴聲漸弱,纏香繞于梁上,余音悠長。長風閉目調(diào)息,賈逾唇目微啟。
前日,賈逾受命秘查李謂言未歸之事。而今來報,長風心中早料及一二:“汝陽王世子贛東平亂時重傷,你可知?”
鐵騎已暗護世子李自牧一年有余,賈逾豈能不知,未及請這失職之罪,事發(fā)后,他便立即著副將前往贛東調(diào)查。結(jié)果與長風所料不差,針對李自牧的暗殺之行,凌陽余黨擔其名,成治帝坐其實。
“弘安局亂,他未歸許是幸事?!?p> 賈逾跟隨長風十年,難得在其言語中察覺如此刻這般的無奈。然關(guān)李謂言未歸之事,他實不敢有絲毫隱瞞,悉數(shù)呈報。
據(jù)查,李謂言臘月初三近城,住城外瑯琊樓。初四辰時出后,始終未回。賈逾已將弘安城掘地三尺,他卻如同人間蒸發(fā),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以崔長風在弘安城勢力,李謂言絕無被人暗藏的可能。故他此番離奇失蹤,或是有意為之。慮及此,長風收斂心神,命賈逾親自潛入大司馬府,暗中保護凌陽王世子。
賈逾不解,踟躕之后并未提疑,領(lǐng)命而退。
約莫十日,早朝堂會,曹寅捧數(shù)卷薄簡,昂首闊步邁至殿中,與崔長風擦肩之時,眼中自信、詭譎。
曹寅傾盡全力,以破釜沉舟之勢誓要扳倒崔長風,終,似是獲其泉州巡視期間貪墨鐵證。成治帝見書,沉默不語,嘆悔連連,再望向長風時,是難以置信的惋惜:“卿,可需辯解?”
長風緩步至殿中,與曹寅并肩而立,拱手回話:“世人有眼,臣無需辯,世人無眼,臣甘愿含冤。”
朝中眾人聞此言,或信崔相清白,或感其狂妄。因此言無異于威脅圣上,曹寅持鐵證,帝即便信他,也不可妄為,而崔長風非但未放下身段,還如此為難圣上,此舉太過不智。
果不其然,帝聞言怒,斥長風:僅傲骨便不可赦。判即刻入獄,暫無刑期。
丞相入獄,大昱舉國不安,弘安城中車馬占道,婦孺慌亂,街巷酒肆間傳聞四起。只長安街相府平靜如常,靜默如常。
得廷尉丞許可,相府管家可一日送二餐入獄。管家盡心,除膳食外,每餐繞至街中配現(xiàn)做爽口小食或甜酒。典獄司畏長風過往之威,又知廷尉司諸官皆丞相之黨,故管家每至,暢行無阻。
“主,賈統(tǒng)領(lǐng)昨日報,已擋下一輪刺殺,世子無恙?!?p> 與崔長風所料無異,帝已向凌陽王世子出手。此番他不在朝中,帝盡可趁此機肅清外敵。且下一步,便是拉攏內(nèi)臣,逐步敲破朝廷黨網(wǎng),收復失心。
“賈逾身份不可露,讓弘安府牧介入,逼曹寅還擊。”
除部分明線外,長風之黨還有不少在暗處,甚至“敵營”,弘安府牧焦選知便是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