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后,元管家他們忙完事,我們便踏上了歸程,但來的時候整整齊齊,回去的時候薛氏姐妹就只有阿大與我們同行。我們在鄴下這些日子,這老天爺可是沒閑著,風(fēng)云難測、陰晴不定,早穿厚麻午穿葛,我擔(dān)心地問她是不是阿小體弱、染了風(fēng)寒身子不舒服,亦或是她遇上了什么纏身的麻煩,美貌帶給她的困擾不是一天兩天了,在洛陽時就總有些下三濫來調(diào)戲招惹她。薛阿大支支吾吾地搪塞我說是有個遠(yuǎn)方表親要多留阿小住幾日。
我當(dāng)即起疑,想再細(xì)問問來龍去脈,又怕惹她不悅,可這么不清不楚的我又實在放心不下,糾結(jié)再三,還是觍著臉、鼓起勇氣又追問了前因后果。
薛阿大面露難色,可畢竟欠了我個人情,吞吞吐吐半天,還是吭哧出了真相——或許是接近真相。她說那個遠(yuǎn)房親戚是個青樓里的女琵琶手,說見阿小手指細(xì)長又靈巧,是個彈琵琶的可塑之才,對她很是喜愛,一定要把這們技藝傳授給她,阿小也愿意學(xué)藝,這是個安逸差事,可比揮汗鋤禾輕松多了。話到尾音,阿大還特意加上一句“只賣藝,不賣身”。
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驀然回首,真是欲蓋彌彰。
得知她安然無恙且有人照顧,我一個外人除了替她高興外也不好再說些什么,萬一話多了倒像是故意阻止她過好日子。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是好,則靈活變通、積極進(jìn)取,是壞,則咎由自取、玩火自焚,無論結(jié)局如何,她都怪不到別人頭上。
我們的車馬隊都快出鄴下城門時,遠(yuǎn)處一個熟悉的、嬌小的身影急急忙忙追了過來,輪廓漸漸清晰。
薛阿小,她到底是來了!
趕牛車的中年車夫人長得五大三粗,卻不像元管家那般滿腹的花花腸子,他并未垂憐美人,只是覺得自己趕路的時辰要被耽擱了,對跑了大半個鄴下來送行的阿小不理不睬,繼續(xù)揮著鞭子抽打那精神抖擻的黃牛。
可他一個小小的車夫哪里扭得過管家大人,元管家見到薛阿小的倩影,眼神都直了,和和氣氣得像個彬彬有禮的君子,分明剛才還板著張驢臉、言語刻薄地數(shù)落我們幾個下人手腳不利落!
既然管家大人都發(fā)話了,車夫豈敢不從,縱然不愿意,也靠邊停車供我們寒暄。只是我沒想到,這會是我見她的最后一面,若早知如此,我一定無視車夫的咕噥抱怨、旁敲側(cè)擊,苦苦勸告她和我一同回到洛陽,那么多向她提親的男子,其中不乏家境優(yōu)渥的,找個人嫁了,到時候子孫滿堂,平平安安地過一生,有什么不好。
東魏滅亡前夕,薛阿大找到我辭行,她和老父明天就要搬到鄴下投奔阿小了,而且她還給了我不少銅錢,我不肯受,她說這是阿小給我、報答我對她們一家的救助之恩的,讓我一定不要推辭。
她們哪里來的這么多錢?這二年來我總能聽到些鄴下吹來的關(guān)于阿小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莫非這一切都不是空穴來風(fēng)……
未等我開口問,薛阿大便欣喜而驕傲地說阿小成鄴下名妓了,好多達(dá)官貴人、有錢的商賈公子都愿意聽她彈曲、討她歡心,為她一擲千金,甚至不惜為了定奪她今晚陪誰過夜而大打出手……
變了,阿小變了,她從一個穿著粗布也難掩絕色容顏的淳樸少女變成了穿著血色羅裙的煙花女子;以前的她和男子說話都要躲閃著眼神羞紅了臉,而今卻坐在男人的腿上陪酒賣笑無一不精……
不止她變了,阿大也變了,半年前我向她打聽阿小的近況時,她還言辭閃爍似乎引以為恥,曾幾何時,她竟態(tài)度大變,反以為榮。
她還在滔滔不絕地給我掰著手指頭講薛阿小和一群男人們的風(fēng)流韻事,我卻早已心不在焉,她終究還是沉淪于聲色犬馬、未能潔身自好啊??擅慨?dāng)我想起她那天真無邪的眼神,我寧愿相信她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光陰荏苒,興衰變遷,魏室氣數(shù)已盡,齊星冉冉升起,可我一個社會最底層的命運并未有所改變。有些賤嘴好嚼舌根,把我曾經(jīng)的身份添油加醋地大做文章,無中生有了幾樁桃色軼聞,還說我是廣陽妓。一開始我還很生氣,打不過也要抓住好事者的衣領(lǐng)理論一番,可這落到看客眼里,反倒成了我沒羞沒臊貼男人的鐵證……后來我便不再動怒,清者自清。萬幸的是新主人楊愔大人寬厚善良、謙遜有理,從不刁難下人,還及時為我出頭,嚴(yán)厲地訓(xùn)斥了那幾個造謠之人,及時掐斷了這股歪風(fēng)邪氣。
我還收養(yǎng)了個張姓的孤女,名為香香,她的親人全在山洪中罹難,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我待她如親女,傾盡所有,她奉我若生母,極盡孝道。當(dāng)年那老和尚說我不能生養(yǎng),那么我收養(yǎng)一女,豈不是很好地避開了他的詛咒嗎?!那一刻,我還不知道命運可怖,我只覺得自己聰明極了,幸福極了。
“豆盧嬿容,快去給石槽添水飲馬!”
又是這個大嗓門的管家,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心里再難過,也得壓住,一個看人臉色的下人還沒資格不耐煩,我畢恭畢敬地應(yīng)聲道:“曉得了,我這就去!”
“先別著急,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你飲完馬后上街一趟,太原長公主想吃鯉魚了,你給挑幾條大的?!?p> “好,那您還有何事安排?”
管家輕笑一聲反問道:“那你還想讓我給你安排點什么?”
唉!真不知道哪塊云彩有雨!
“奴婢多嘴,我這就去辦!”
我到漳河畔買了幾條新上鉤的大鯉魚裝進(jìn)竹背簍里,一路連跑帶生怕鯉魚堅持不住一翻白,死了就不新鮮了。楊夫人太原長公主可是當(dāng)今天子的孿生姐姐,又是前朝孝靜帝皇后,身份極其尊貴,我可不敢得罪她!
再有一個拐彎就到楊府了,我卻看見一個多年未見卻沒齒難忘的人影——薛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