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三年對遠在上京的陸銀雪就很不友好了。韓德讓的冷暴力變本加厲,從不主動說話但會用一些“嗯呵啊哈”來應(yīng)付她,到最后干脆完全不搭理她了。對他說話猶如對牛彈琴,實在太尷尬,久而久之,陸銀雪也喪失了斗志和興趣,寧愿斟碗酒、沏杯茶,看著里面的影子,自言自語、自問自答來打發(fā)漫長時光。
乾亨四年的上京異常寒冷,才九月便狂風怒號、大雪紛飛,毫無防備的氣溫驟降凍死了不少牲畜。韓德讓獨自隨皇帝的捺缽到云州去了,留下陸銀雪一人獨守上京。她添了好幾件新衣可一出門還是凍得渾身篩糠,只得天天窩在被子里,教侍女下圍棋解悶。一個月后,這不太機靈的侍女終于開竅,可以勉強與陸銀雪拼上一柱香的時間了,這令本不好為人師的她也小有成就感。
十月的一天,二人照例下棋,忽然門外想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似乎有要事求見,她下意識地整了整衣衫,正身端坐。
一聲清脆的落子聲畢,陸銀雪氣定神閑地看向榻下,來者,竟然是韓德讓的專用信使抄里只。
他來干什么?
自從兩個多月前,韓德讓以她染病不宜遠行為由,將她一個人留在上京而獨自跟著皇帝前往云州后,就失了音訊,云州、上京之間時常有官員和驛卒往來,他連個口信都沒托人捎帶,更別提家書了。
關(guān)心起我來了?這是萬萬不可能的。壞了,一定是夜貓子上門——準沒好事!
陸銀雪心想著,嘴上依舊淡定地說:“抄里只大人旅途辛勞,乙莘,還不趕快奉茶?!?p> “多謝夫人,只是我此次奉命前來,是請您與我一同趕往云州的!事態(tài)緊急,還請夫人盡量不要耽擱!皇太后派來接您的人現(xiàn)就在外等候?!背镏唤舆^茶水一干而盡,看那樣子,看他那干皺龜裂的嘴唇,許是為了抓緊時間趕路而很久都沒有喝水了,陸銀雪擺了擺手,示意乙莘再為他添上一杯。
“我倒是沒什么行禮可收拾,只需多帶些冬衣,說走便走,可是,何事如此急迫?”陸銀雪問道。
“九月廿四日,皇帝,駕崩了?!?p> 聞之,陸銀雪大驚失色,不慎將棋盤按翻在地,黑白玉子散落一地。
“可我聽說兩年前皇帝才于瓦橋關(guān)御駕親征,皇帝正值壯年,如日中天,且一向保養(yǎng)得當,怎么會……”
“先帝是在那場戰(zhàn)爭中日夜監(jiān)軍,過于疲憊,染了風寒舊疾復(fù)發(fā),若不是韓大人及時施針開藥,恐怕?lián)尾贿^三天。只是這病根落得太深……”
抄里只說罷,低頭不語,二人皆無言以訴。片刻過后,陸銀雪說道:“乙莘,請抄里只大人先用午飯,我稍做準備,下午就出發(fā)。”
偌大的帳中只有她一個人,在暗紅的燭火下一邊收拾行裝一邊暗自琢磨著:景宗崩殂,我一不是皇親國戚,二非文臣武將,新君繼承大統(tǒng)的消息還沒傳到上京,太后就秘密叫我過去,干什么呢?陸銀雪在腦海中快速過著遼國的歷史,心里一緊,難道,她這就等不及了?
陸銀雪苦笑一聲,想到之前蕭燕燕在先帝面前力救韓匡嗣而她還沒來得及準備一份厚禮親自上門造訪就和韓德讓鬧掰了,說好的答謝也再沒了下文,這冰天雪地又風塵催人,哪來得及變出份配得上太后身份的禮呢?可是,蕭燕燕似乎不想再給自己這個道謝機會了。
她拿出了自己收了多年的從千年之后帶來的一方極其精美的絲巾。那是她母親去尼斯出差的時候為她帶回來的成年禮,只是那時候她正在因為早已忘記了的雞毛蒜皮小由頭而和母親鬧別扭,縱然非常喜歡,她也不肯拿來佩戴,只是將之塞在了包包的暗袋中。這是她第一次仔細地撫摸它細密的紋路,感受它光滑的質(zhì)感,她想家人了,很后悔為了小事而與最親近的人發(fā)脾氣,如果死亡能讓她重回,見到母親的那一刻,她一定要真誠地向她道歉,這么想想,等待她的是毒酒,還是白綾,似乎都不那么冰冷可怕了。
就把它當成謝禮吧,作為兒媳為了韓匡嗣之事而謝,作為女兒為了一個渺茫卻美好的可能而謝。
“抄里只,我們走吧?!?p> 白茫茫的雪地上,印著自遠方來而奔遠方去的幾道車轍和凌亂的馬蹄,漸漸又被新雪覆蓋,不露輪痕馬跡,只剩一片蒼茫寂寥。
馬車里鋪滿了珍貴毯子墊子,都是珍貴皮草和厚實的羊絨制成的,無論是愛是憎,但從不在物質(zhì)層面刻薄克扣,蕭燕燕這一點倒是和韓德讓一模一樣。一路之上,陸銀雪數(shù)次把頭伸出窗外,臉凍得刺痛僵硬也要盡量多看看這北國風光。東北的高樹密林很多,大雪過后,不輸童話故事里圣誕夜的北歐,不像她的家鄉(xiāng),胡楊林染了白發(fā),可背后的沙漠仍是一片枯黃,偶爾連續(xù)幾天大學過后,能落上些純白的“斑塊”,仿佛一塊兒巨大的、平攤開的長頸鹿蛋糕卷。
八天過后,一行人終于趕到云州的行宮。云州雖然也很寒冷,卻沒有上京的風雪,在旭日的照耀下,顯得一派祥和。她進了自家氈帳卻除了丫鬟仆人外不見主人韓德讓,這讓她略感蹊蹺,但也沒多想,換好了衣裝就準備去宮帳面圣。
她差開了隨從,想先獨自走走遛遛,萬一一去不復(fù)返,何必匆匆赴死呢。身邊忽然想起一陣由急至緩的馬蹄聲,她轉(zhuǎn)過身去一看,竟然是休哥!
“遜寧!真的是你!”
休哥跨下馬來,走到她的身前,伸出手來撥開一縷遮住她眉目的長發(fā),用溫柔而滄桑的嗓音低聲訴說:“是我!紓兒,你回來了!”
“遜寧,欸,你的黃馬呢?怎么騎了匹白馬?還有那套護身甲,怎么換成黑色了的?”陸銀雪好奇地問道,她剛就覺得休哥除了面容比之前蒼老一些外,看起來有些不對勁兒,原來問題出在了坐騎上。